十七 倾心

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,东临山东菏泽定陶,西接河南东明。这一带地势平坦,甚多沼泽,远远望去,那五霸冈也不甚高,只略有山岭而已。一行车马向东疾驰,行不数里,便有数骑马迎来,驰到车前,乘者翻身下马,高声向令狐冲致意,言语礼数甚是恭敬。

将近五霸冈时,来迎的人愈多。这些人自报姓名,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。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,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,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。

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。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,在道旁相候。令狐冲心想自己坐轿,而师父、师娘、师妹却都步行,心中不安,道:“师娘,你坐轿吧,弟子自己能走。”岳夫人笑道:“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,可不是你师娘。”展开轻功,抢步上冈。岳不群、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。令狐冲无奈,只得坐入轿中。

轿子抬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,但见东一簇,西一堆,人头涌涌,这些人形貌神情,都是三山五岳的草莽汉子。

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。有的道:“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?”有的道:“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,颇有起死回生之功。”有的道:“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,已然成形,请令狐公子收用。”有一人道:“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,在下都请了来,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。”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,连成一串,愁眉苦脸,神情憔悴,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?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,“请”之一字,只是说得好听而已。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,说道:“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,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。公子要用什么药材,小人这里备得都有,以免临时凑手不及。”

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,神情悍恶,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,绝无可疑,不由得大为感激。他近来迭遭挫折,死活难言,更易受感触,胸口一热,竟尔流下泪来,抱拳说道:“众位朋友,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,竟承各位……各位如此眷顾,当真……当真无……无法报答……”言语哽咽,难以卒辞,便即拜了下去。

群雄纷纷说道:“这可不敢当!”“快快请起。”“折杀小人了!”也都跪倒还礼。

霎时之间,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,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。

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,都侧身避开,免有受礼之嫌。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,胡言乱语。

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,站起来时,脸上热泪纵横,心下暗道:“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,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,万死不辞。”

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:“令狐公子,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。”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。那草棚乃是新搭,棚中桌椅俱全,桌上放了茶壶、茶杯。黄伯流一挥手,便有部属斟上酒来,又有人送上干牛肉、火腿等下酒之物。

令狐冲端起酒杯,走到棚外,朗声说道:“众位朋友,令狐冲和各位初见,须当共饮结交。咱们此后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这杯酒,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。”说着右手一扬,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,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,四下飞溅。

群豪欢声雷动,都道:“令狐公子说得不错,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”

岳不群皱起了眉头,寻思:“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,不顾前,不顾后,眼见这些人对他好,便跟他们说什么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,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。他们奸淫掳掠,打家劫舍,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?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,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?”

令狐冲又道:“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,在下半点不知。不过知道也好,不知也好,众位有何为难之事,便请明示。大丈夫光明磊落,事无不可对人言。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,在下刀山剑林,决不敢辞。”他想这些人素不相识,却对自己这等结交,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,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,当真办不到,也不过一死而已。

黄伯流道:“令狐公子说哪里话来?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,大家心中仰慕,都想瞻仰丰采,因此上不约而同地聚在这里。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,这才或请名医,或觅药材,对公子却决无所求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,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,有的还不大和睦呢。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,也要做好朋友了。”

群豪齐道:“正是!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。”

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,说道:“公子请到草棚之中,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?”令狐冲心想:“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,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,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什么来?”碍于他一片好意,不便拒绝,只得走入草棚。

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。令狐冲微微一笑,道:“兄台便请放了他们吧,谅他们也逃不了。”那人道:“公子说放,就放了他们。”啪啪啪七声响过,拉断了麻绳,喝道:“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,把你们的头颈也都这般拉断了。”一个医生道:“小……小人尽力而为,不过天下……天下可没包医之事。”另一个道:“瞧公子神完气足,那定是药到病除。”几个医生抢上前去,便给他搭脉。

忽然棚口有人喝道:“都给我滚出去,这等庸医,有个屁用?”

令狐冲转过头来,见是“杀人名医”平一指到了,喜道:“平先生,你也来啦,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。”

平一指走进草棚,左足一起,砰的一声,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,右足一起,砰的一声,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。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,喝道:“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,你们这些家伙,还胆敢在这里献丑!”砰砰两声,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,余下三名医生不等大脚上臀,连跌带爬地奔出草棚。那汉子躬身赔笑,说道:“令狐公子,平大夫,在下多有冒昧,你老……”平一指左足一抬,砰的一声,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。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,不禁愕然。

平一指一言不发,坐了下来,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,再过良久,又去搭他左手脉搏,如此转换不休,皱起眉头,闭了双眼,苦苦思索。令狐冲说道:“平先生,凡人生死有命,令狐冲伤重难治,先生已两番费心,在下感激不尽。先生也不须再劳心神了。”

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,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,显是天河帮已然运到酒菜,供群豪畅饮。令狐冲神驰棚外,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,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,似乎永无止尽之时,他暗自寻思:“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,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,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,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,岂止一指?几乎连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。”

豁喇一声,一个人探头进来,正是桃干仙,说道:“令狐冲,你怎地不来喝酒?”令狐冲道:“这就来了,你等着我,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。”桃干仙道:“好!平大夫,你赶快些吧。”说着将头缩了出去。

平一指缓缓缩手,闭着眼睛,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,显是困惑难解,又过良久,睁开眼来,说道:“令狐公子,你体内有七种真气,相互冲突,既不能宣泄,亦不能降服。这不是中毒受伤,更不是风寒湿热,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平一指道:“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,在下已然思得一法,图个行险侥幸,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,同时施为,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。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,群豪中再请两位,毫不为难,加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,便可施治了。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,察觉情势又有变化,更加复杂异常。”令狐冲“嗯”了一声。

平一指道:“过去数日之间,又生四种大变。第一,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,其中有人参、首乌、灵芝、伏苓等等珍奇药物。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,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。”令狐冲“啊”的一声,道:“正是如此,前辈神技,当真古今罕有。”平一指道:“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?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,可恨可恼。”令狐冲心想:“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‘续命八丸’来给我吃,原是一番好意,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?如说了出来,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,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。”说道:“那是晚辈自误,须怪不得别人。”平一指道:“你身子并不气虚,恰恰相反,乃是真气太多,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,那可如何得了?便如长江水涨,本已成灾,治水之人不谋宣泄,反将洞庭湖、鄱阳湖之水倒灌入江,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?只有先天不足、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,才有益处。偏偏是公子服了,唉,大害,大害!”令狐冲心想:“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,身子能够痊可。”

平一指又道:“第二个大变,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。依你目下的病体,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?如此好勇斗狠,岂是延年益寿之道?唉,人家对你这等看重,你却不知自爱。君子报仇,十年未晚,又何必逞快于一时?”说着连连摇头。他说这些话时,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,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,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,那也是声色俱厉、破口大骂了。令狐冲道:“前辈指教得是。”

平一指道:“单是失血,那也罢了,这也不难调治,偏偏你又去跟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,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。”令狐冲奇道:“是五仙大补药酒?”平一指道:“这五仙大补药酒,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,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,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,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,中间颇具生克之理。服了这药酒之人,百病不生,诸毒不侵,陡增十余年功力,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。老夫心慕已久,恨不得一见。听说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,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,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。唉,风流少年,到处留情,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!”

令狐冲只有苦笑,说道:“蓝教主和晚辈只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,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,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。”

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,点了点头,说道:“如此说来,蓝凤凰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,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。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,那便是害上加害。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,亦有大毒。哼,他妈的乱七八糟!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药方,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什么狗屁医理、药理了?他妈的搅得一塌糊涂!”

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,觉此人性子太也暴躁,但见他脸色惨淡,胸口不住起伏,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,心下又觉歉仄,说道:“平前辈,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……”平一指怒道:“好意,好意!哼,天下庸医杀人,哪一个不是好意?你知不知道,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,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?”令狐冲道:“这也大有可能。”平一指道:“什么大有可能?确确实实是如此。我平一指医过的人,她蓝凤凰凭什么又来加一把手?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,若要一一化解,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,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。”

令狐冲心想:“我血中含有剧毒,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药酒之故,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,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。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,饮食中也含有毒物,血中不免有毒,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,不伤身体。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,否则他脾气更大了。”说道:“医道药理,精微深奥,原非常人所能通解。”

平一指叹了口气道:“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,大量失血,误饮药酒,我还是有办法可治。这第四个大变,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。唉,都是你自己不好!”令狐冲道:“是,都是我自己不好。”平一指道:“这数日之中,你何以心灰意懒,不想再活?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屈?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,察觉你伤势虽重,病况虽奇,但你心脉旺盛,胸怀开朗,有一股勃勃生机。我先延你百日之命,然后在这百日之中,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。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,也不忙给你明言,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,却是何故?”

听他问及此事,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,心想:“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《辟邪剑谱》,那也没什么,大丈夫心中无愧,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,可是……可是连小师妹竟也对我起疑,为了小林子,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,那我活在世上,更有什么意味?”

平一指不等他回答,接着道:“搭你脉象,这又是情孽牵缠。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,面目可憎,脾气乖张,性情暴躁,最好是远而避之,倘若命运不济,真正是上天入地,没法躲避,才只有极力容忍,虚与委蛇。你怎地如此想不通,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?这可大大的不是了。虽然,虽然那……唉,可不知如何说起?”说着连连摇头。

令狐冲心想:“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,面目可憎,脾气乖张,性情暴躁,你上天入地,没法躲避,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。你以己之妻,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,当真好笑。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,面目可憎……”

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,走到草棚口,说道:“喂,平大夫,怎地还没治好?”平一指脸一沉,道:“治不好的了!”桃花仙一怔:“治不好,那你怎么办?”转头向令狐冲道:“不如出来喝酒吧。”令狐冲道:“好!”平一指怒道:“不许去!”桃花仙吓了一跳,转身便走,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。

平一指道:“令狐公子,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,就算大罗金仙,只怕也难以办到,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,也未始不能。可是必须听我的话,第一须得戒酒;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,女色更万万沾染不得,别说沾染不得,连想也不能想;第三不能跟人动武。这戒酒、戒色、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,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。”

令狐冲哈哈大笑。平一指怒道:“有什么可笑?”令狐冲道:“人生在世,会当畅情适意,连酒也不能喝,女人不能想,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,还做什么人?不如及早死了,来得爽快。”平一指厉声道:“我一定要你戒,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,岂不声名扫地?”

令狐冲伸出手去,按住他右手手背,说道:“平前辈,你一番美意,晚辈感激不尽。只是生死有命,前辈医道虽精,也难救必死之人,治不好我的病,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。”语意甚是诚挚。

豁喇一声,又有一人探头进来,却是桃根仙,大声道:“令狐冲,你的病治好了吗?”令狐冲道:“平大夫医道精妙,已把我治好了。”桃根仙道:“妙极,妙极。”进来拉住他袖子,说道:“喝酒去,喝酒去!”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,道:“多谢前辈费心。”

平一指也不还礼,愁眉紧锁,口中低声喃喃自语。

桃根仙道:“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。他是‘杀人名医’,他医好一人,要杀一人,倘若医不好一人,那又怎么办?岂不是搞不明白了?”令狐冲笑道:“胡说八道!”两人手臂相挽,走出草棚。

四下群豪聚集轰饮。令狐冲一路走过去,有人斟酒过来,便即酒到杯干。

群豪见他逸兴遄飞,放量喝酒,谈笑风生,心下无不欢喜,都道:“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,令人心折。”

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,忽然想起平一指来,斟了一大碗酒,口中大声唱歌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……”走进草棚,说道:“平前辈,我敬你一碗酒。”

烛光摇晃之下,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。令狐冲一惊,酒意登时醒了三分。细看他时,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,脸上更是皱纹深陷,几个时辰之中,恰似老了一二十年。只听他喃喃说道:“医好一人,要杀一人,医不好人,我怎么办?”

令狐冲热血上涌,大声道:“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什么?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?”

平一指道:“医不好人,那便杀我自己,否则叫什么‘杀人名医’?”突然站起身来,身子晃了几下,喷出几口鲜血,扑地倒了。

令狐冲大惊,忙去扶他时,只觉他呼吸已停,竟然死了。令狐冲将他抱起,不知如何是好。耳听得草棚外轰饮之声渐低,心下一片凄凉。悄立良久,不禁掉下泪来。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,无力再抱,于是轻轻放在地下。

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,低声道:“令狐公子!”令狐冲见是祖千秋,凄然道:“祖前辈,平大夫死了。”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,低声说道:“令狐公子,我求你一件事。倘若有人问起,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,好不好?”令狐冲一怔,问道:“那为什么?”祖千秋道:“也没什么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……咳,再见,再见!”

他前脚走出草棚,跟着便走进一人,却是司马大,向令狐冲道:“令狐公子,在下有个说不出口的……不大说得出的这个……倘若有人问起,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,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,那就感激不尽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这却是为何?”司马大神色忸怩,便如孩童做错了事,忽然给人捉住一般,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
令狐冲道:“令狐冲既不配做阁下的朋友,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。”司马大脸色一变,突然双膝一屈,拜了下去,说道:“公子说这等话,可坑杀俺了。俺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上的事,只为免得惹人生气,公子忽然见疑,俺刚才说过的话,只当是司马大放屁!”令狐冲忙伸手扶起,道:“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?请问岛主,你到五霸冈上见我,何以会令人生气?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,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……”司马大连连摇手,微笑道:“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。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,哪里有什么痛恨之理?唉,小人粗胚一个,实在不会说话,再见,再见。总而言之,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,以后你有什么差遣,只须传个讯来,火里火里去,水里水里去,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,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!”说着一拍胸口,大踏步走出草棚。

令狐冲好生奇怪,心想:“此人对我一片血诚,绝无可疑。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,会令人生气?而生气之人偏偏又不恨我,居然还对我极好,天下哪有这等怪事?倘若当真对我极好,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,他该当欢喜才是。”突然想起一事,心道:“啊,是了,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,对我甚为爱护,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。难道是风太师叔?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等人干脆爽快,什么地方不好了?”

只听得草棚外一人轻轻咳嗽,低声叫道:“令狐公子。”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,说道:“黄帮主,请进来。”黄伯流走进棚来,说道:“令狐公子,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,他们身有急事,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,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,请你原谅。”令狐冲道:“不用客气。”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,已走了不少人。

黄伯流吞吞吐吐地说道:“这件事,咳,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,大伙儿一来是好奇,二来是想献殷勤,想不到……本来嘛,人家脸皮子薄,不愿张扬其事,我们这些莽汉粗人,谁都不懂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,这个……”

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,半点摸不着头脑,问道:“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?”黄伯流干笑几声,神色极是尴尬,说道:“别人可以抵赖,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。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,说什么也只好承认。”令狐冲哼了一声,道:“你请我喝一杯酒,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。男子汉大丈夫,有什么赖不赖的?”

黄伯流忙赔笑道:“公子千万不可多心。唉,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,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,要不然问问俺孙女儿,也就不会得罪了人家,自家还不知道。唉,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,只怪俺媳妇命短,死得太早,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。”

令狐冲心想:“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,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。他请我喝酒,居然要问他儿媳妇、孙女儿,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。”

黄伯流又道:“事已如此,也就是这样了。公子,你说早就认得老黄,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,好不好?啊,不对,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,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在下四岁那一年,就跟你赌过骰子,喝过老酒,你怎地忘了?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?”

黄伯流一怔,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,苦笑道:“公子恁地说,自然是再好不过。只是……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,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,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?嘿嘿……这个……”令狐冲道:“黄帮主直承其事,足见光明磊落,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。”黄伯流大喜,大声道:“好,好,咱们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。”回头一望,放低声音说道:“公子保重,你良心好,眼前虽然有病,终能治好,何况圣……圣……神通广大……啊哟!”大叫一声,转头便走。

令狐冲心道:“什么圣……圣……神通广大?当真莫名其妙。”

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,喧哗声尽数止歇。他向平一指的尸身呆望半晌,走出棚来,猛地里吃了一惊,冈上静悄悄的,竟没一个人影。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,又有人离冈他去,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。他提高嗓子叫道:“师父,师娘!”却无人答应。他再叫:“二师弟,四师弟,小师妹!”仍无人答应。

眉月斜照,微风不起,偌大一座五霸冈上,竟便只他一人。眼见满地都是酒壶、碗碟,此外帽子、披风、外衣、衣带等四下散置,群豪去得匆匆,连东西也不及收拾。他更加奇怪:“他们走得如此仓促,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,非赶快逃走不可。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天不怕、地不怕,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,当真令人难以索解。师父、师娘、小师妹他们,却又到哪里去了?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,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?”

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,只觉天地虽大,却没一人关心自己安危,便在不久之前,有这许多人竞相跟他结纳讨好,此刻虽以师父、师娘之亲,也对他弃之如遗。

心口一酸,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,身子晃了晃,一跤摔倒。挣扎着要想爬起,呻吟了几声,半点使不出力道。他闭目养神,休息片刻,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,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,耳中嗡的一声,眼前一黑,便即晕去。

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,神智渐复,琴声优雅缓慢,入耳之后,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,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《清心普善咒》。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,忽然见到一座小岛,精神一振,便即站起,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,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,见草棚之门已然掩上。

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,心想:“听这琴声,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。在洛阳之时,她不愿我见她面目,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,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?”当下躬身说道:“令狐冲参见前辈。”

琴声叮咚叮咚地响了几下,戛然而止。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,听来说不出的舒服,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,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。

忽听得远处有人说道:“有人弹琴!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。”

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:“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,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?”他说到这里,更提高噪子,喝道:“是哪些混账王八羔子,在五霸冈上胡闹,通统给我报上名来!”他中气充沛,声震四野,极具威势。

令狐冲心道:“难怪司马大、黄伯流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走,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。”隐隐觉得,司马大、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,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,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,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,心想:“他们问起我来,倒是难以对答,不如避一避的为是。”当即走到草棚之后,又想:“棚中那位老婆婆,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。”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。

脚步声响,三个人走上冈来。三人上得冈后,都“咦”的一声,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。

那声音宏亮的人道:“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?”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:“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,自然都夹了尾巴逃走啦。”另一人笑道:“好说,好说!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。”三人纵声大笑。

令狐冲心道:“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,一个是昆仑派的。少林派自唐初以来,向是武林领袖,单是少林一派,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,实力恐亦较强。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为武林中众所钦佩。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,兼具沉雄轻灵之长。这两派联手,确是厉害,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,后面还有大援。可是师父、师娘却又何必避开?”转念一想,便即明白:“是了,我师父是明门正派的掌门人,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,见到少林、昆仑的高手,未免尴尬。”

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道:“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,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?辛兄、易兄,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。”那声音宏大的人道:“正是,还是谭兄细心,咱们搜上一搜,揪他出来。”另一人道:“辛师哥,我到草棚中去瞧瞧。”令狐冲听了这句话,知道这人姓易,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,是他师兄。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。

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:“贱妾一人独居,夤夜之间,男女不便相见。”

那姓辛的道:“是个女的。”姓易的道:“刚才是你弹琴么?”那婆婆道:“正是。”那姓易的道:“你再弹几下听听。”那婆婆道:“素不相识,岂能径为阁下抚琴?”那姓辛的道:“哼,有什么稀罕?诸多推搪,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,咱们进去瞧瞧。”姓易的道:“你说是孤身女子,半夜三更的,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?十之八九,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。咱们进来搜了。”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。

令狐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,挡在草棚门口,喝道:“且住!”

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,都微微一惊,但见是个单身少年,亦不以为意。那姓辛的大声喝道:“少年是谁?鬼鬼祟祟地躲在黑处,干什么来着?”

令狐冲道:“在下华山派令狐冲,参见少林、昆仑派的前辈。”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。

那姓易的哼了一声,道:“是华山派的?你到这里干什么来啦?”令狐冲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,只胸口凸出,有如一鼓,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。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,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。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,宽袍大袖,神态颇为潇洒。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,又问:“你既是正派中弟子,怎地会在五霸冈上?”

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地乱骂,心头早就有气,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,说道:“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,却不也在五霸冈上?”那姓谭的哈哈一笑,道:“说得好,你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?”令狐冲道:“那是一位年高德劭、与世无争的婆婆。”那姓易的斥道:“胡说八道!听这女子声音,显然年纪不大,什么婆婆不婆婆了?”令狐冲笑道:“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,那有什么希奇?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,别说婆婆自己了。”姓易的道:“让开!我们自己进去瞧瞧。”

令狐冲双手一伸,道:“婆婆说道,夤夜之间,男女不便相见。她跟你们素不相识,没来由的又见什么?”

姓易的袖子一拂,一股劲力疾卷过来,令狐冲内力全失,毫无抵御之能,扑地摔倒。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,倒是一怔,冷笑道:“你是华山派弟子?只怕吹牛!”说着走向草棚。

令狐冲站起身来,脸上已给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,说道:“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,你怎可无礼?在洛阳城中,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,却也没见到她一面。”那姓易的道:“这小子,说话没上没下,你再不让开,是不是想再摔一大跤?”令狐冲道:“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,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。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,黑夜之中,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,岂不叫江湖上好汉笑话?”

那姓易的喝道:“偏有你这么多废话!”左手突出,啪的一声,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。

令狐冲内力虽失,但见他右肩微沉,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,急忙闪避,却腰腿不由使唤,这一掌终于没法避开,身子打了两个转,眼前一黑,坐倒在地。

那姓辛的道:“易师弟,这人不会武功,不必跟他一般见识,妖邪之徒早已逃光,咱们走吧!”那姓易的道:“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到五霸冈上聚集,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。聚得固然古怪,散得也挺希奇。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。在这草棚之中,多半能找到些端倪。”说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。

令狐冲站起身来,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,说道:“易前辈,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,我只须有一口气在,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。”

那姓易的哈哈大笑,道:“你凭什么?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?”

令狐冲道:“晚辈武艺低微,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?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。你要进这草棚,先得杀了我。”

那姓辛的道:“易师弟,这小子倒挺有骨气,是条汉子,由他去吧。”那姓易的笑道:“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,还有什么剑宗、气宗之分。你是剑宗呢,还是气宗?又还是什么屁宗?哈哈,哈哈!”他这么一笑,那姓辛的、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。

令狐冲朗声道:“恃强逞暴,叫什么名门正派?你是少林派弟子?只怕吹牛!”

那姓易的大怒,右掌一立,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去。眼见这一掌拍落,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,那姓辛的说道:“且住!令狐冲,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,便不能跟人动手吗?”令狐冲道:“既是正派中人,每次出手,总得说出个名堂。”

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,道:“我说一二三,数到三字,你再不让开,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。一!”令狐冲微微一笑,说道:“打断三根肋骨,何足道哉!”那姓易的大声数道:“二!”那姓辛的道:“小朋友,我这个师弟,说过的话一定算数,你快快让开吧。”

令狐冲微笑道:“我这张嘴巴,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。令狐冲既还没死,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?”说了这句话后,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,暗自运了口气,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,但胸口登感剧痛,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。

那姓易的喝道:“三!”左足踏上一步,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,嘴角边微微冷笑,毫无让开之意,右掌便即拍出。

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,对方掌力已然袭体,手中长剑递出,对准了他掌心。这一剑方位时刻,拿捏得妙到颠毫,那姓易的右掌拍出,竟来不及缩手,嗤的一声轻响,跟着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。他急忙缩臂回掌,又是嗤的一声,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。这一下受伤极重,他急跃退开数丈,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,惊怒交集,叫道:“贼小子装傻,原来武功好得很啊!我……我跟你拚了。”

辛、易、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,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,并未递剑出招,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,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,剑法上的造诣,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。那姓易的虽气恼之极,却也已不敢轻敌,左手持剑,刷刷刷连攻三剑,却都是试敌的虚招,每一招剑至中途,便即缩回。

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,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,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,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。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,剑尖不绝颤抖,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,更不愿与他为敌,说道:“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,只须三位离此他去,在下……在下愿意诚心赔罪。”

那姓易的哼了一声,道:“此刻求饶,已然迟了。”长剑疾刺,直指令狐冲的咽喉。

令狐冲行动不便,知这一剑无可躲避,当即挺剑刺出,后发先至,噗的一声响,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。

那姓易的五指一张,长剑落地。其时东方曙光已现,他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地滴在地下绿草之上,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,过了半晌,才长叹一声,掉头便走。

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,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,自己也决非对手,挂念师弟伤势,叫道:“易师弟!”随后赶去。

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,问道:“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?”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,道:“正是!”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,虽然剑法精妙,但只须再挨得片刻,不用相攻,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,眼前正有个大便宜可捡,心想:“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,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,我如将他打倒,擒去少林寺,交给掌门方丈发落,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,而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。”当即踏上一步,微笑道:“少年,你剑法不错,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,你瞧怎样?”

令狐冲一见他神情,便已测知他的心思,心想这人好生奸猾,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,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。岂知剑到中途,手臂已然无力,当的一声响,长剑落地。那姓谭的大喜,呼的一掌,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。令狐冲哇的一声,喷出一大口鲜血。

两人相距甚近,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,直喷在他脸上,更有数滴溅入了他口中。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,也不在意,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,右掌一起,又欲拍出,突然间一阵昏晕,摔倒在地。

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,既感奇怪,又自庆幸,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,肌肉不住扭曲颤抖,模样诡异可怖,说道:“你用错了真力,只好怪自己了!”

游目四顾,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,树梢百鸟声喧,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,种种情状,说不出的古怪。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,说道:“婆婆,别来福体安康。”那婆婆道:“公子此刻不可劳神,请坐下休息。”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,当即依言坐下。

只听得草棚内琴声轻轻响起,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,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,令狐冲全身轻飘飘的,更无半分着力处,便似飘上了云端,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。

过了良久良久,琴声越来越低,终于细不可闻而止。令狐冲精神一振,站起身来,深深一揖,说道:“多谢婆婆雅奏,令晚辈大得补益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舍命力抗强敌,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,该我谢你才是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说哪里话来?此是晚辈义所当为。”

那婆婆半晌不语,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、仙翁之声,似是手拨琴弦,暗自沉吟,有什么事好生难以委决,过了一会,问道:“你……你这要上哪里去?”

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,只觉天地虽大,却无容身之所,不由得连声咳嗽,好容易咳嗽止息,才道:“我……我无处可去。”

那婆婆道:“你不去寻你师父、师娘?不去寻你的师弟,师……师妹他们了?”令狐冲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,我伤势沉重,寻不着他们。就算寻着了,唉!”一声长叹,心道:“就算寻着了,却又怎地?他们也不要我了。”

那婆婆道:“你受伤不轻,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,登临山水,以遣襟怀?却也强于徒自悲苦。”令狐冲哈哈一笑,说道:“婆婆说得是,令狐冲于生死之事,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。晚辈这就别过,下山游玩去也!”说着向草棚一揖,转身便走。

他走出三步,只听那婆婆道:“你……你这便去了吗?”令狐冲站住了道:“是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伤势不轻,孤身行走,旅途之中,乏人照料,可不大妥当。”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,心头又是一热,说道:“多谢婆婆挂怀。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,早死迟死,死在哪里,也没多大分别。”

那婆婆道:“嗯,原来如此。只不过……只不过……”隔了好一会,才道:“你走了之后,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,却不知如何是好?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,醒来之后,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,你要去哪里?我护送你一程如何?”那婆婆道:“本来甚好,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,生怕连累了你。”令狐冲道:“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,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?”那婆婆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有个厉害对头,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,我避到了这里,但朝夕之间,他又会追踪到来。你伤势未愈,不能跟他动手,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,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账。要你护送我吧,一来你身上有伤,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,陪着我这老太婆,岂不闷坏了你?”

令狐冲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道婆婆有什么事难以委决,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。你要去哪里,我送你到哪里便是,不论天涯海角,只要我还没死,总是护送婆婆前往。”那婆婆道:“如此生受你了。当真是天涯海角,你都送我去?”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。令狐冲道:“不错,不论天涯海角,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。”

那婆婆道:“这可另有一个难处。”令狐冲道:“却是什么?”那婆婆道:“我的相貌十分丑陋,不管是谁见了,都会吓坏了他,因此我说什么也不愿给人见到。否则的话,刚才那三人要进草棚来,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?你得答允我一件事,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,都不许向我看上一眼,不能瞧我的脸,不能瞧我的身子手足,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。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尊敬婆婆,感激婆婆对我关怀,至于婆婆容貌如何,那有什么干系?”

那婆婆道:“你既不能答应此事,那你便自行去吧。”令狐冲忙道:“好,好!我答允就是,晚辈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,决不向婆婆看上一眼。”那婆婆道:“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。”令狐冲心想:“难道连你的背影也丑陋不堪?世上最难看的背影,若非侏儒,便是驼背,那也没什么。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,连背影也不许看,只怕有些不易。”

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,问道:“你办不到么?”

令狐冲道:“办得到,办得到。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,我剜了自己眼睛。”

那婆婆道:“你可要记着才好。你先走,我跟在你后面。”

令狐冲道:“是!”迈步向冈下走去,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,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。走了数丈,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,说道:“你把这树枝当做拐杖撑着走。”

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撑着树枝,慢慢下冈。走了一程,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婆婆,那昆仑派姓谭的,你知道他名字?”那婆婆道:“嗯,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,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,比起他大师兄、二师兄来,却还差得远。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,剑法还比他强些。”

令狐冲道:“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,这人倒似乎还讲道理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师弟叫做易国梓,那就无赖得紧了。你一剑穿过他右掌,一剑刺伤他左腕,这两剑可帅得很哪。”令狐冲道:“那是出于无奈,唉,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,不免后患无穷。”那婆婆道:“少林派便怎样?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。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,更没想到你会吐血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,你都瞧见了?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?”那婆婆道:“你不知道么?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苗女给你注血,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,血中含毒,那不用说了,那五仙酒更剧毒无比。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,自然抵受不住。”

令狐冲恍然大悟,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我反而抵受得住,也真奇怪。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,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?”那婆婆道:“谁说她要害你了?她是对你一片好心,哼,妄想治你的伤来着。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,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,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。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。”那婆婆道:“她当然不会害你,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。”令狐冲微微一笑,又问:“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?”那婆婆道:“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。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。”

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,不由得打了个寒噤,又走出十余丈后,突然想起一事,叫道:“啊哟,婆婆,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,我得回上冈去。”那婆婆问道:“干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。”那婆婆道:“不用回去啦,我已把他尸体化了,埋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啊,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。”那婆婆道:“也不是什么安葬。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。在那草棚之中,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?平一指活着的时候已没什么好看,变了尸首,这副模样,你自己想想吧。”

令狐冲“嗯”了一声,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实在出人意表,平一指对自己有恩,他身死之后,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,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,越想越不安,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什么不对,却又说不上来。

行出数里,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。那婆婆道:“你张开手掌!”令狐冲应道:“是!”心下奇怪,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样,当即依言伸出手掌,张了开来,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,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,投入掌中,乃是一颗黄色药丸,约有小指头大小。

那婆婆道:“你吞了下去,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将药丸放入口中,吞了下去。那婆婆道:“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,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,免得你突然身死,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。可不是对你……对你有什么好心,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,你记住了。”

令狐冲又应了一声,走到树下,倚树而坐,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地涌将上来,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,寻思:“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,婆婆偏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,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。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,她却为什么要说这等反话?”又想:“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,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,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。她武功比我强得多,又何必要我卫护?唉,她爱这么说,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。”

他坐得片刻,便站起身来,道:“咱们走吧。婆婆,你累不累?”那婆婆道:“我倦得紧,再歇一会儿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心想:“上了年纪之人,凭他多高的武功,精力总不如少年。我只顾自己,可太不体恤婆婆了。”当下重行坐倒。

又过了好半晌,那婆婆才道:“走吧!”令狐冲应了,当先而行,那婆婆跟在后面。

令狐冲服了药丸,步履登觉轻快得多,依着那婆婆的指示,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。行了将近十里,山道渐觉崎岖,行走时已有些气喘。那婆婆道:“我走得倦了,要歇一会儿。”

令狐冲应道:“是,”坐了下来,心想:“听她气息沉稳,一点也不累,明明是要我休息,却说是她自己倦了。”

歇了一盏茶时分,起身又行,转过了一个山坳,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:“大伙儿赶紧吃饭,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。”数十人齐声答应。令狐冲停住脚步,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,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。便在此时,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,有人说道:“是令狐公子!”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,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,正要出声招呼,突然之间,数十人鸦雀无声,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。

这些人的脸色都古怪之极,有的显然甚是惊惧,有的则是惶惑失措,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、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。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,登时便想转头,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,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,但脑袋只转得一半,立即惊觉:这些人所以如此,是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,自己曾答允过她,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。

他急忙扭过头来,使力过巨,连头颈也扭得痛了,好奇之心大起:“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,便这般惊惶?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,人世所无?”

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,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,登时鲜血长流。令狐冲大吃一惊,叫道:“你干什么?”那汉子大声道:“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,早已什么东西也瞧不见了。”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,自行刺瞎了双眼,都道:“小人瞎眼已久,什么都瞧不见了。”令狐冲惊奇万状,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,要刺瞎自己眼睛,忙叫:“喂,喂!且慢,有话好说,可不用刺瞎自己啊,那……那到底是什么缘故?”

一名汉子惨然道:“小人本想立誓,决不敢有半句多口,只是生怕难以取信。”

令狐冲叫道:“婆婆,你救救他们,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。”

那婆婆道:“好,我信得过你们。东海中有座蟠龙岛,可有人知道么?”一个老者道:“福建泉州东南一百多里海中,有座蟠龙岛,听说人迹罕至,极为荒凉。”那婆婆道:“正是这座小岛,你们立即动身,到蟠龙岛上去玩玩吧。过得了七年八年,再回中原吧。”

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,脸上均现喜色,说道:“咱们即刻便走。”有人又道:“咱们一路之上,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。”那婆婆冷冷地道:“你们说不说话,关我什么事?”那人道:“是,是!小人胡说八道。”提起手来,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。那婆婆道:“去吧!”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。三名刺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,顷刻之间,走得一个不剩。

令狐冲心下骇然:“这婆婆单凭一句话,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,七年八年不许回来。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,如得大赦,可真叫人不懂了。”他默不作声地行走,心头思潮起伏,只觉身后跟随着的这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闻的怪人,思忖:“只盼一路前去,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。他们一番热心,为治我的病而来,倘若给婆婆撞见了,不是刺瞎双目,便得罚去荒岛充军,岂不冤枉?这样看来,黄帮主、司马岛主、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,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干净净,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。她……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?”想到此处,不由自主地连打两个寒噤。

又行得七八里,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:“前面那人便是令狐冲。”这人叫声响亮之极,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。那婆婆道:“我不想见他,你跟他敷衍一番。”令狐冲应道:“是。”只听得簌的一声响,身旁灌木一阵摇晃,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。

只听辛国梁说道:“师叔,那令狐冲身上有伤,走不快的。”其时相隔尚远,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,虽是随口一句话,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,心道:“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。”婆婆既躲在附近,便索性不走,坐在道旁相候。

过了一会,来路上脚步声响,几人快步走来,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,另有两个僧人、一个中年汉子。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,满脸皱纹,另一个三十来岁,手持方便铲。

令狐冲站起身来,深深一揖,说道:“华山派晚辈令狐冲,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,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。”易国梓喝道:“小子……”那老僧道:“老衲法名方生。”那老僧一说话,易国梓立时住口,但怒容满脸,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。令狐冲躬身道:“参见大师。”方生点了点头,和颜悦色地道:“少侠不用多礼。尊师岳先生可好。”

令狐冲初时听得他们来势汹汹地追到,心下甚是惴惴,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,又知“方”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,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,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,心中登时一宽,恭恭敬敬地道:“多谢大师垂询,敝业师安好。”

方生道:“这四个都是我师侄。这僧人法名觉月,这是黄国柏师侄,这是辛国梁师侄,这是易国梓师侄。辛易二人,你们曾会过面的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令狐冲参见四位前辈。晚辈身受重伤,行动不便,礼数不周,请众位前辈原谅。”易国梓哼了一声,道:“你身受重伤!”方生道:“你当真身上有伤?国梓,是你打伤他的吗?”

令狐冲道:“一时误会,算不了什么。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跤,又击了晚辈一掌,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,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。”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,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,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,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,又道:“种种情事,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。既是大师佛驾亲临,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,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。大师放心,晚辈虽伤重难愈,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葛。”这么一说,倒像自己伤重难愈,全是易国梓的过失。

易国梓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胡说八道,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,跟我有什么干系?”

令狐冲叹了口气,淡淡地道:“这句话,易前辈,你可是说不得的。倘若传了出去,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。”

辛国梁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。各人心下明白,少林派“方”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,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,但上辈叙将起来,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,因此辛国梁、易国梓等人的辈分也高于令狐冲。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,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,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?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?少林派门规綦严,易国梓倘若真将华山派一个受了伤的后辈打死,纵不处死抵命,那也是非废去武功、逐出门墙不可。易国梓念及此节,不由得脸都白了。

方生道:“少侠,你过来,我瞧瞧你的伤势。”令狐冲走近身去。方生伸出右手,握住令狐冲的手腕,手指在他“大渊”、“经渠”两处穴道上一搭,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,一震之下,便将手指弹开。方生心中一凛,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,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,当真匪夷所思。他哪知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,他武功虽强,但在绝无防范之下,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。他“哦”的一声,双目向令狐冲瞪视,缓缓地道:“少侠,你不是华山派的。”

令狐冲道:“晚辈确是华山派弟子,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。”方生问道:“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,练了一身邪派武功?”

易国梓插口道:“师叔,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,半点不错,他赖也赖不掉。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,怎么躲起来了?鬼鬼祟祟的,多半不是好东西。”

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,怒道:“你是名门弟子,怎地出言无礼?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,免得生气。”易国梓道:“你叫她出来,是正是邪,我师叔法眼无讹,一见而知。”令狐冲道:“你我争吵,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,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。”

觉月接口道:“令狐少侠,适才我在山冈之上,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,不似是年迈之人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婆婆是武林中人,自然步履轻捷,那有什么希奇?”

方生摇了摇头,说道:“觉月,咱们是出家人,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?令狐少侠,此事中间疑窦甚多,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。你果然身负重伤,但内伤怪异,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所致。咱们今日在此一会,也是有缘,盼你早日痊愈。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,我这里有两颗药丸,给你服了吧,就只怕治不了……”说着伸手入怀。

令狐冲心下敬佩:“少林高僧,果然气度不凡。”躬身道:“晚辈有幸得见大师……”

一语未毕,突然间刷的一声响,易国梓长剑出鞘,喝道:“在这里了!”连人带剑,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丛中。方生叫道:“易师侄,休得无礼!”只听得呼的一声,易国梓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,一跃数丈,啪的一声响,直挺挺地摔在地下,仰面向天,手足抽搐了几下,便不再动了。方生等都大吃一惊,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,鲜血汩汩流出,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,却早已气绝。

辛国梁、黄国柏、觉月三人齐声怒喝,各挺兵刃,纵身扑向灌木丛去。方生双手一张,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,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,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:“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?”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,更没半点声息。方生又道:“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,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?”灌木中仍无人答话。

令狐冲大吃一惊:“黑木崖?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,难道……难道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辈?”

方生大师又道:“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。道友既出手杀了人,双方是非,今日须作了断。道友何不现身相见?”令狐冲又心头一震:“东方教主?他说的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?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,那么……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?”

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,始终不理。方生道:“道友一定不肯赐见,恕老衲无礼了!”说着双手向后一伸,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劲气,跟着向前推出,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,枝叶纷飞。便在此时,呼的一声响,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出。

令狐冲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,总是记着诺言,急忙转身,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,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,既密且疾,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。

其时正当已牌时分,日光斜照,令狐冲为守信约,心下又焦虑,又好奇,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,只见地下黑影晃动,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。方生手中并无兵刃,觉月使的是方便铲,黄国柏使刀,辛国梁使剑,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,似是匕首,又似是蛾眉刺,那兵刃既短且薄,又似透明,单凭日影,认不出是何种兵器。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,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,声势威猛。

令狐冲叫道:“有话好说,你们四个大男人,围攻一位年老婆婆,成什么样子?”

黄国柏冷笑道:“年老婆婆!嘿嘿,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。她……”一语未毕,只听得方生叫道:“国柏,留神!”黄国柏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似是受伤不轻。

令狐冲心下骇然:“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!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,内力强极,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,居然还占到上风。”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,方便铲脱手飞出,越过令狐冲头顶,落在数丈之外。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,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,只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。

方生说道:“善哉!善哉!你下手如此狠毒,连杀我师侄三人。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,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。”啪啪啪几下急响,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,似是木棒木棍之属。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凌厉,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。

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,果然是非同小可,战局当即改观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,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。方生大师道:“抛下兵刃!我也不来难为你,你随我去少林寺,禀明方丈师兄,请他发落。”那婆婆不答,向辛国梁急攻数招。辛国梁抵挡不住,跳出圈子,待方生大师接过。辛国梁定了定神,舞动长剑,又攻了上去。

又斗片刻,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,劲风却越来越响。方生大师说道:“你内力非我之敌,我劝你快抛下兵刃,跟我去少林寺,再支持得一会,你非受沉重内伤不可。”那婆婆哼了一声,突然间“啊”的一声呼叫,令狐冲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,伸手一摸,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,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。方生大师又道:“善哉,善哉!你已受了伤,更加支撑不住了。我一直手下留情,你该当知道。”辛国梁怒道:“这婆娘是邪魔妖女,师叔快下手斩妖,给三位师弟报仇。对付妖邪,岂能慈悲?”

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,脚步踉跄,随时都能倒下,令狐冲心道:“婆婆叫我随伴,原是要我保护她,此时她身遭大难,我岂可不理?虽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,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,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!”刷的一声,抽出了长剑,朗声说道:“方生大师,辛前辈,请你们住手,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。”

辛国梁喝道:“妖邪之辈,一并诛却!”呼的一剑,向令狐冲背后刺来。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,不敢转身,只往旁一让。那婆婆叫道:“小心!”令狐冲这么一侧身,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。猛听得辛国梁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身子飞了起来,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,摔在地下,也是一阵抽搐,便即毙命,不知如何,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。

便在此时,砰的一声响,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,向后摔入灌木丛中。

令狐冲大惊,叫道:“婆婆,婆婆,你怎么了?”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。令狐冲知她未死,稍觉放心,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,这一剑的去势方位巧妙已极,逼得方生向后跃开。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,方生举兵刃一挡,令狐冲缩回长剑,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,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。他心头一怔:“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。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,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,婆婆无法活命。”当即上刺一剑,下刺一剑,跟着又上刺两剑,都是风清扬所授的剑招。

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,自己没丝毫内力,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,自己固然立毙,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,当下心中一片空明,将“独孤九剑”诸般奥妙变式,任意所之地使了出来。

这“独孤九剑”剑法精妙无比,令狐冲虽内力已失,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全部领悟,但饶是如此,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。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,手臂酸软难当,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。

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:“撤剑!”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。

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,一剑刺出,剑到中途,手臂便即下沉。他长剑下沉,仍刺了出去,去势却已略慢,方生大师左掌飞出,已按中他胸口,劲力不吐,问道:“你这独孤九剑……”便在此时,令狐冲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。

令狐冲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,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,急忙用力一收,将剑缩回,这一下用力过巨,身子后仰,坐倒在地,口中喷出鲜血。

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,微笑道:“好剑法!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,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。”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,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。令狐冲虽及时收剑,长剑终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,受伤不轻。令狐冲道:“冒……冒犯了……前辈。”

方生大师道:“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,居然世上尚有传人。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,今日之事,老衲……老衲没法自作主张。”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,打了开来,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,说道:“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,你服下一丸。”微一迟疑,又道,“另一丸给了那女子。”

令狐冲道:“晚辈的伤治不好啦,还服什么药!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。”

方生大师摇了摇头,道:“不用。”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,瞧着觉月、辛国梁等四具尸体,神色凄然,举起手掌,轻声诵念“往生咒”,渐渐地容色转和,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,当真唯有“大慈大悲”四字,方足形容。

令狐冲只觉头晕眼花,实难支持,于是拾起两颗药丸,服了一颗。

方生大师念毕经文,向令狐冲道:“少侠是风前辈‘独孤九剑’的传人,决不会是妖邪一派,你侠义心肠,按理不应横死。只是你身上内伤十分怪异,非药石可治,须当修习高深内功,方能保命。依老衲之见,你随我去少林寺,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,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,当能疗你内伤。”他咳嗽了几声,又道:“修习这门内功,讲究缘法,老衲却于此无缘。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,或能与少侠有缘,传此心法。”

令狐冲道:“多谢大师好意,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,倘若侥幸未死,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。”方生脸现诧色,道:“你……你叫她婆婆?少侠,你是名门正派高弟,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。老衲好言相劝,少侠还须三思。”令狐冲道:“男子汉一言既出,岂能失信于人?”

方生大师叹道:“好!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。”向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,说道:“四具臭皮囊,葬也罢,不葬也罢,离此尘世,一了百了。”转身缓缓迈步而去。

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,全身酸痛,动弹不得,问道:“婆婆,你……你还好吧?”

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,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,说道:“死不了!你跟这老和尚去吧。他说能疗你内伤,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,你为什么不去?”

令狐冲道:“我说过护送婆婆,自然护送到底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身上有伤,还护送什么?”令狐冲笑道:“你也有伤,大家走着瞧吧!”那婆婆道:“我是妖邪外道,你是名门弟子,跟我混在一起,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本来就没名誉,管他旁人说甚短长?婆婆,你待我极好,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。你此刻身受重伤,我倘若舍你而去,还算是人么?”

那婆婆道:“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,你便舍我而去了,是不是?”令狐冲一怔,笑道:“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,要我相伴,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。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,任意妄为,过不了几天,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。”那婆婆嗯了一声。

令狐冲回过手臂,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,说道:“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,婆婆,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,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,宁可自己不服。他刚才跟你相斗,只怕也未出全力。”那婆婆怒道:“呸!他未出全力,怎地又将我打伤了?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,假惺惺地冒充好人,我才不瞧在眼里呢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,你把这颗药服下吧。我服了之后,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。”那婆婆应了一声,却不来取。

令狐冲道:“婆婆……”那婆婆道:“眼前只有你我二人,怎地‘婆婆,婆婆’的叫个不休?少叫几句成不成?”令狐冲笑道:“是。少叫几句,有什么不成?你怎么不服药丸?”那婆婆道:“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,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,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?”令狐冲道:“啊哟,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,那不是冤枉人吗?再说,少林派的伤药好,正是要你服了,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嫌陪着我气闷,是不是?那你自己尽管走啊,我又没留着你。”

令狐冲心想:“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,老是跟我闹别扭?是了,她受伤不轻,身子不适,脾气自然大了,原也怪她不得。”笑道:“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,就算想走,也走不了。何况……何况……哈哈……”那婆婆怒道:“何况什么?又哈哈什么?”

令狐冲笑道:“哈哈就是哈哈,何况,我就算能走,也不想走,除非你跟我一起走。”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为恭谨有礼,但她乱发脾气,不讲道理,他也就放肆起来。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,突然一言不发,不知在想什么心事。令狐冲道:“婆婆……”

那婆婆道:“又是婆婆!你一辈子没叫过人‘婆婆’,是不是?这等叫不厌?”

令狐冲笑道:“从此之后,我不叫你婆婆了,那我叫你什么?”

那婆婆不语,过了一会,道:“便只咱二人在此,又叫什么了?你一开口,自然就是跟我说话,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?”令狐冲笑道:“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,你可别误会。”那婆婆哼了一声,道:“说话没点正经,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。”

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,他胸口一酸,不自禁地想道:“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,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,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?是了,林师弟循规蹈矩,确是个正人君子,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。别说小师妹,倘若我是女子,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没点正经的无行浪子令狐冲。唉,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喝酒胡闹,不守门规,委实不可救药。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,在衡阳妓院中睡觉,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。”

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,问道:“怎么?我这句话伤了你吗?你生气了,是不是?”令狐冲道:“没生气,你说得对,我说话没点正经,行事也没点正经,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,师父、师娘也都不喜欢我。”那婆婆道:“你不用难过,你师父、师娘、小师妹不喜欢你,难道……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?”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,充满了慰藉之意。

令狐冲大是感激,胸口一热,喉头似是塞住了,说道:“婆婆,你待我这么好,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,也……也没有什么!”

那婆婆道:“你就是一张嘴甜,说话叫人高兴。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,也对你赞不绝口。好啊,你走不动,我也走不动,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,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。”令狐冲微笑道:“今日不死,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,明日不死,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。”那婆婆道:“少说废话。你慢慢爬过去,我随后过来。”

令狐冲道:“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,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。”

那婆婆道:“又来胡说八道了,我不服药丸,为什么你便爬不动?”令狐冲道:“半点也不是胡说。你不服药,身上的伤就不易好,没精神弹琴,我心中一急,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?别说爬过去,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。”那婆婆嗤的一声笑,说道:“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?”令狐冲道:“这是自然!这里是一片斜坡,我若不使力气,登时滚了下去,摔入下面的山涧,就不摔死,也淹死了。”

那婆婆叹道:“你身受重伤,朝不保夕,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。如此惫懒家伙,世所罕有。”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,道:“你快吃了吧。”那婆婆道:“哼,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,就没一个好东西,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,没的污了我嘴。”

令狐冲“啊哟”一声大叫,身子向左一侧,顺着斜坡,骨碌碌地便向山涧滚了下去。那婆婆大吃一惊,叫道:“小心!”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,这斜坡并不甚陡,但却甚长,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,手脚力撑,便止住了。

那婆婆叫道:“喂,喂,你怎么啦?”令狐冲脸上、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,忍痛不做声。那婆婆叫道:“好啦,我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便了,你……你上来吧。”

令狐冲道:“说过了的话,可不能不算。”其时二人相距已远,令狐冲中气不足,话声不能及远。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一些声音,却不知他说些什么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气喘不已。那婆婆道:“快上来!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。”

令狐冲颤巍巍地站起身来,想要爬上斜坡,但顺势下滚甚易,再爬将上去,委实难如登天,只走得两步,腿上一软,一个踉跄,扑通一声,当真摔入了山涧。

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,心中一急,便也顺着斜坡滚落,滚到令狐冲身畔,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。她喘息几下,伸右手抓住他背心,将他湿淋淋地提起。

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,眼前金星乱舞,定了定神,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,映上来两个倒影,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。

他一呆之下,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“哇”的一声,吐出一大口鲜血,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,同时伏在他背上,便如瘫痪了一般。

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,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,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。再看水中倒影时,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,双目紧闭,睫毛甚长,虽然倒影瞧不清楚,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,不过十七八岁年纪。

他奇怪之极:“这姑娘是谁?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?”

水中倒影,背心感觉,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,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,将她扶起,但全身软绵绵的,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。他犹似身入梦境,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,恰又如身在仙境,只想:“我是死了吗?这已经升了天吗?”

过了良久,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,说道:“你到底是吓我呢,还是真的……真的不想活了?”

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,不禁大吃一惊,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,他骇异之下,身子发颤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那姑娘道:“你什么?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丸,你寻死给我看啊。”令狐冲道:“婆婆,原来你是个……是个挺美丽的小……小姑娘。”

那姑娘惊道:“你怎么知道?你……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,你偷看过了?”一低头,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,正依偎在令狐冲背上,登时羞不可抑,忙挣扎着站起,刚站直身子,膝间一软,又摔在他怀中,支撑了几下,又欲晕倒,只得不动。

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,说道:“你为什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?冒充前辈,害得我……害得我……”那姑娘道:“害得你什么?”

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,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,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,说道:“害得我婆婆长、婆婆短的一路叫你。哼,真不害羞,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,偏想做人家婆婆!要做婆婆,再过八十年啦!”

那姑娘噗嗤一笑,说道:“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?一直是你自己叫的。你不住口地叫‘婆婆’,刚才我还生气呢,叫你不要叫,你偏要叫,是不是?”

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,但给她骗了这么久,自己成了个大傻瓜,心下总是不忿,道:“你不许我看你的脸,就是存心骗人。倘若我跟你面对面,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?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,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,要他叫你姑姑。他都这么老了,你既是他姑姑,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?”那姑娘笑道:“绿竹翁的师父,叫我爸爸做师叔,那么绿竹翁该叫我什么?”令狐冲一怔,迟迟疑疑地道:“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?”那姑娘道:“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,我为什么要冒充他姑姑?做姑姑有什么好?”

令狐冲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唉!我真傻,其实早该知道了。”

那姑娘笑问:“早该知道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,世上哪有八十岁的婆婆,话声是这般清脆娇嫩的?”那姑娘笑道:“我声音又粗糙,又嘶嘎,就像是乌鸦一般,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。”令狐冲道:“你的声音像乌鸦?唉,时世不大同了,今日世上的乌鸦,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。”

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,脸上一红,心中大乐,笑道:“好啦,令狐公公,令狐爷爷。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,我也叫还你几声。这可不吃亏、不生气了吧?”

令狐冲笑道:“你是婆婆,我是公公,咱两个公公婆婆,岂不是……”他生性不羁,口没遮拦,正要说“岂不是一对儿”,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,脸有怒色,急忙住口。

那姑娘怒道: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,岂不是……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?”

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,却也不便相驳,只怕他越说越难听。她倚在令狐冲怀中,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,心中烦乱已极,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,说什么也没力气,红着脸道:“喂,你推我一把!”令狐冲道:“推你一把干什么?”那姑娘道:“咱们这样子……这样子……成什么样子?”令狐冲笑道:“公公婆婆,那便是这个样子了。”

那姑娘哼的一声,厉声道:“你再胡言乱语,瞧我不杀了你!”

令狐冲一凛,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、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,不敢再跟她说笑,随即想起:“她小小年纪,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,武功如此高强,行事又这等狠辣,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。”

那姑娘听他不出声,说道:“你又生气了,是不是?堂堂男子汉,气量恁地窄小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不是生气,我是心中害怕,怕给你杀了。”那姑娘笑道:“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,谁来杀你了?”令狐冲叹了口气,道:“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,这叫做无可奈何,看来命中注定,非给你杀了不可。”那姑娘一笑,道:“你本来叫我婆婆,对我恭恭敬敬的,那就很乖很好,以后仍是那样便了。”令狐冲摇头道:“不成!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,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。”那姑娘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说了两个“你”字,忽然脸上一红,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,便住口不说了。

令狐冲低下头来,见到她娇羞之态,娇美不可方物,心中一荡,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。那姑娘吃了一惊,突然生出一股力气,反过手来,啪的一声,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,跟着跃起身来。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,身在半空,力道已泄,随即摔下,又跌在令狐冲怀中,全身瘫软,再也无法动弹了。

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,心下焦急,说道:“你再这样……这样无礼,我立刻……立刻宰了你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你宰我也好,不宰我也好,反正我命不长了。我偏偏再要无礼。”那姑娘大急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却无法可施。

令狐冲奋起力气,轻轻扶起她肩头,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去,笑道:“你便怎样?”说了这句话,连连咳嗽,咳出好几口血来。他一时动情,吻了那姑娘一下,心中便即后悔,给她打了一掌后,更加自知不该,虽仍嘴硬,却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。

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,倒大出意料之外,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,内心暗暗歉仄,只是脸嫩,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,柔声问道:“你……你胸口很痛,是不是?”

令狐冲道:“胸口倒不痛,另一处却痛得厉害。”那姑娘问道:“什么地方很痛?”语气甚是关怀。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,道:“这里。”那姑娘微微一笑,道:“你要我赔不是,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我不好,婆婆,请您别见怪。”

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“婆婆”,忍不住格格娇笑。

令狐冲问道:“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?你始终没吃,是不是?”那姑娘道:“来不及捡了。”伸指向斜坡上一指,道:“还在上面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我依你的。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,不管他臭不臭的了。”

两人躺在斜坡上,若在平时,飞身即上,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,高不可攀。两人向斜坡瞧了一眼,低下头来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同声叹了口气。

那姑娘道:“我静坐片刻,你莫来吵我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只见她斜倚涧边,闭上双目,右手拇指、食指、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,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,心道:“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,并非盘膝而坐。”

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,却是气息翻涌,说什么也静不下来,忽听得格格格几声叫,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。令狐冲大喜,心想折腾了这半日,早就饿得很了,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,当真再好不过,伸手便向青蛙抓去,岂知手上酸软无力,一抓之下,竟抓了个空。那青蛙嗒的一声,跳了开去,格格大叫,似是十分得意,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。令狐冲叹了口气,偏生涧边青蛙甚多,跟着又跳来两只,令狐冲仍没法捉住。忽然腰旁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,轻轻一夹,便捉住了一只青蛙,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,便能行动,虽仍乏力,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。令狐冲喜道:“妙极!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。”

那姑娘微微一笑,一伸手便是一只,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。令狐冲道:“够啦!请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,我来洗剥青蛙。”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,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。

那姑娘道:“古人杀鸡用牛刀,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。”令狐冲哈哈大笑,说道:“独孤大侠九泉有灵,得知传人如此不肖,当真要活活气……”说到这个“气”字立即住口,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,怎说得上“气死”二字?

那姑娘道:“令狐大侠……”令狐冲手中拿着一只死蛙,连连摇晃,说道:“大侠二字,万万不敢当。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?”那姑娘笑道:“古时有屠狗英雄,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?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,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。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,是他的恩人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令狐冲道:“传我剑法那位师长,是我华山派的前辈。”那姑娘道:“这位前辈剑术通神,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?”令狐冲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我答允过他老人家,决不泄漏他的行迹。”那姑娘道:“哼,稀罕么?你就跟我说,我还不爱听呢。你可知我是什么人?是什么来头?”令狐冲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连姑娘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。”那姑娘道:“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,我也不跟你说。”令狐冲道:“我虽不知,却也猜到了八九成。”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,道:“你猜到了?怎么猜到的?”

令狐冲道:“现在还不知道,到得晚上,那便清清楚楚啦。”那姑娘更是惊奇,问道:“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?”令狐冲道:“我抬起头来看天,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,便知姑娘是什么星宿下凡了。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,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?”

那姑娘脸上一红,“呸”的一声,心中却甚欢喜,低声道:“又来胡说八道了。”

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,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,在火堆上烧烤,蛙油落在火堆之中,发出嗤嗤之声,香气一阵阵地冒出。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,轻轻地道:“我叫做‘盈盈’。说给你听了,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。”

令狐冲道:“盈盈,这名字好听得很哪。我要是早知道你叫做盈盈,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。”盈盈道:“为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盈盈二字,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,自然不是老婆婆。”盈盈笑道:“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,又不会改名,仍然叫做盈盈。”令狐冲道:“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,你这样美丽,到了八十岁,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。”

盈盈笑道:“那不变成了妖怪吗?”隔了一会,正色道:“我把名字跟你说了,可不许你随便乱叫。”令狐冲道:“为什么?”盈盈道:“不许就不许,我不喜欢。”

令狐冲伸了伸舌头,说道:“这个也不许,那个也不许,将来谁做了你的……”说到这里,见她沉下脸来,当即住口。盈盈哼的一声。

令狐冲道:“你为什么生气?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,可有得苦头吃了。”他本来想说“丈夫”,但一见情势不对,忙改说“徒弟”。盈盈自然知道原意,说道:“你这人既不正经,又不老实,三句话中,倒有两句颠三倒四。我……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,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,不爱听呢,也由得他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我爱听你的话。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。盈盈秀眉一蹙,似要发作,但随即满脸晕红,转过了头。

一时之间,两人谁也不做声。忽然闻到一阵焦臭,盈盈一声“啊哟”,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,嗔道:“都是你不好。”

令狐冲笑道:“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,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。”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,撕下一条腿,放入口中一阵咀嚼,连声赞道:“好极,好极!如此火候,才恰到好处,甜中带苦,苦尽甘来,世间除此之外,更无这般美味。”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,也吃了起来。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,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。

二人吃完了烤蛙,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,大感困倦,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。

二人一晚未睡,又受了伤,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。令狐冲在睡梦之中,忽觉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,突然多了一人,却是林平之,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。但手上没半点力气,拚命想使独孤九剑,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,林平之一剑又一剑地刺在自己心口、腹上、头上、肩上,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。他又惊又怒,大叫:“小师妹,小师妹!”

叫了几声,便惊醒过来,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:“你梦见小师妹了?她对你怎样?”令狐冲兀自心中酸苦,说道:“有人要杀我,小师妹不睬我,还……还笑呢!”盈盈叹了口气,轻轻地道:“你额头上都是汗水。”

令狐冲伸袖拂拭,忽然一阵凉风吹来,不禁打了个寒噤,但见繁星满天,已是中夜。

令狐冲神智一清,便即坦然,正要说话,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,低声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令狐冲凝神倾听,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。

又过一会,听得一人说道:“这里还有两个死尸。”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。另一人道:“啊,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。”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。

盈盈慢慢缩转了手,只听得计无施道:“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怎地都死在这里?咦,这人是辛国梁,他是少林派的好手。”祖千秋道:“是谁这样厉害,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?”老头子嗫嚅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?甚至是东方教主自己?”计无施道:“瞧来倒也甚像。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,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。”祖千秋道:“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,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。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,向少林派示威。”计无施道:“若要示威,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。咱们若非凑巧经过,这尸首给鸟兽吃了,就也未必会发现。日月神教如要示威,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,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,这才叫少林派面上无光。”祖千秋道:“不错,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,又去追敌,来不及掩埋尸首。”

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,三人用兵刃掘地,掩埋尸体。令狐冲寻思:“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然大有渊源,否则不会费这力气。”

忽听得祖千秋“咦”的一声,道:“这是什么,一颗丸药。”计无施嗅了几嗅,说道:“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,大有起死回生之功。定是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。”祖千秋道:“你怎知道?”计无施道:“许多年前,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。”祖千秋道:“既是治伤灵药,那可妙极,老兄,你拿去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,治她的病。”老头子道:“我女儿的死活,也管不了这许多,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,送给他服。”

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,寻思:“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。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,给她服下?”一转头,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,扮个鬼脸,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,笑容说不出的动人,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,曾连杀四名少林好手。

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,三人将死尸埋好。老头子道:“眼下有个难题,夜猫子,你帮我想想。”计无施道:“什么难题?”老头子道:“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……和圣姑她在一起。我送这颗药丸去,非撞到圣姑不可。圣姑生气把我杀了,也没什么,只怕这么一来,定要冲撞了她,惹得她生气,可就大大不妙。”

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,心道:“原来他们叫你圣姑,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。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?”

计无施道:“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,倒有用处。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,要他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。他们眼睛是盲的,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,也没杀身之祸。”祖千秋道:“我却在疑心,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,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。”老头子一拍大腿,道:“不错!若非如此,怎地三个人好端端的都坏了眼睛?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,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。”

三人半晌不语。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,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,道:“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,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。他二人一日不成亲,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。”

令狐冲大吃一惊,偷眼向盈盈瞧去,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,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。令狐冲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,伸出右手,轻轻握住她左手,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,也不知是气恼,还是害羞。

祖千秋道:“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,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。其实男欢女爱,理所当然。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,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。为什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,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?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子,却不许旁人提起,更不许人家见到,这不是……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?”

令狐冲心道:“原来如此。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?”突然觉得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,要将自己手掌甩脱,忙用力握住,生怕她一怒之下,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。

计无施道:“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,便东方教主,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,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。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,纵然心中爱煞,脸皮子总是薄的。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,虽是一番好意,还是惹得圣姑发恼,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汉子,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。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,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,偏偏她们的性子粗粗鲁鲁,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。五霸冈群豪聚会,拍马屁圣姑生气。这一回书传了出去,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。”

老头子朗声道:“圣姑于大伙儿有恩,众兄弟感恩报德,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。大丈夫恩怨分明,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,有什么错了?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,老子抽他的筋,剥他的皮。”

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: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,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做盈盈的圣姑,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,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,在江湖上大肆张扬,因而生气。他转念又想: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,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,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,听计无施说,连号称“天下武功第一”的东方不败,对她也从不违拗。我令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,和她相识,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,说不上有半点情愫,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,传言出去,以致让圣姑大大生气呢?

只听祖千秋道:“老头子的话不错,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,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,让她一生满意喜乐,大家就算粉身碎骨,那也死而无悔。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,又算得什么?只是……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首徒,和黑木崖势不两立,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,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。”

计无施道:“我倒有一计在此。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,以死相胁,命他主持这桩婚姻?”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:“夜猫子此计大妙!事不宜迟,咱们立即动身,去抓岳不群。”计无施道:“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,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。咱们对他动粗,第一难操必胜,第二就算擒住了他,他宁死不屈,却又如何?”老头子道:“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、女儿,加以威逼。”祖千秋道:“不错!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,不可令人知晓,扫了华山派的颜面。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,定然不快。”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。

盈盈突然朗声道:“喂,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,快滚得远远的,别惹姑娘生气!”

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,吓了一跳,使力抓住她手。

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。老头子道:“是,是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小人……”连说了三声“小人”,惊慌过度,再也接不下去。计无施道:“是,是!咱们胡说八道,圣姑可别当真。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,再也不回中原来了。”

令狐冲心想:“这一来,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。”

盈盈站起身来,说道:“谁要你们到西域去?我有一件事,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。”计无施等三人大喜,齐声应道:“圣姑但请吩咐,小人自当尽心竭力。”盈盈道:“我要杀一个人,一时却找他不到。你们传下话去。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,我重重酬谢。”祖千秋道:“酬谢是决不敢当,圣姑要取此人性命,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,也要寻到了他。只不知这贼子是谁,竟敢得罪了圣姑?”盈盈道:“单凭你们三人,耳目不广,须当立即传言出去。”三人齐声道:“是!是!”盈盈道:“你们去吧!”祖千秋道:“是。请问圣姑要杀的,是哪一个大胆恶贼。”

盈盈哼了一声,道:“此人复姓令狐,单名一个冲字,乃华山派门下弟子。”

此言一出,令狐冲、计无施、祖千秋、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。谁都不做声。

过了好半天,老头子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盈盈厉声道:“这个什么?你们怕了五岳剑派,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,是不是?”计无施道:“给圣姑办事,别说五岳剑派,便是玉皇大帝、阎罗老子,也敢得罪了。咱们设法去把令狐……令狐冲擒了来,交给圣姑发落。老头子,祖千秋,咱们去吧。”老头子心想:“定是令狐冲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,年轻人越相好,越易闹别扭,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,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?唉,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,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,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擂了一拳,伤了胎气?说不得,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,由圣姑自己对付他。”

他正在胡思乱想,哪知听得盈盈怒道:“谁叫你们去擒他了?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,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。早一刻杀了他,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恶气。”祖千秋吞吞吐吐地道:“圣姑……”盈盈道:“好,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,不愿为我办这件事,那也不妨,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。”三人听她说得认真,只得一齐躬身说道:“谨遵圣姑台命!”

老头子却想:“令狐公子是个大仁大义之人,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,不得不去杀他,杀了他后,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。”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,放在地下。

三人转身离去,渐渐走远。

令狐冲向盈盈瞧去,见她低了头沉思,心想:“她为保全自己名声,要取我性命,那又是什么难事了?”说道:“你要杀我,自己动手便是,又何必劳师动众?要不然,我立刻自刎,那也不妨。”缓缓拔出长剑,倒转剑柄,递了过去。

盈盈接过长剑,微微侧头,凝视着他。令狐冲哈哈一笑,将胸膛挺了挺。盈盈道:“你死在临头,还笑什么?”令狐冲道:“正因为死在临头,所以要笑。”

盈盈提起长剑,手臂一缩,作势便欲刺落,突然转过身去,用力一挥,将剑掷了出去。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,当的一声,落在远处地下。

盈盈顿足道:“都是你不好,叫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。倒似我一辈子……一辈子没人要了,千方百计地要跟你相好。你……你有什么了不起?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。”令狐冲又哈哈一笑。盈盈怒道:“你还要笑我?还要笑我?”忽然“哇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

她这么一哭,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,柔情一起,蓦然间恍然大悟:“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,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,自必向来十分骄傲,又是女孩儿家,天生的腼腆,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,也真难免令她不快。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,未必真要杀我,只不过是为了辟谣。她既这么说,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。”柔声道:“果然是我不好,累得损及姑娘清名。在下这就告辞。”

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,道:“你到哪里去?”令狐冲道:“信步所至,到哪里都好。”盈盈道:“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,怎地自行去了?”令狐冲微笑道:“在下不知天高地厚,说这些话,可叫姑娘笑话了。姑娘武功如此高强,又怎需人保护?便有一百个令狐冲,也及不上姑娘。”说着转身便走。

盈盈急道:“你不能走。”令狐冲道:“为什么?”盈盈道:“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,数日之间,江湖上便无人不知,那时人人都要杀你,这般步步荆棘,别说你身受重伤,就算完好无恙,也难逃杀身之祸。”

令狐冲淡然一笑,道:“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,那也不错啊。”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,自忖无力走上斜坡,便顺着山涧走去。

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,追了上来,叫道:“喂,你别走!”令狐冲道:“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,只有累你,还是独自走了的好。”盈盈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咬着嘴唇,心头烦乱之极,见他始终不肯停步,又奔近几步,说道:“令狐冲,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,这才快意,是不是?”令狐冲奇道:“什么啊?我可不懂了。”

盈盈又咬了咬嘴唇,说道:“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,是要你……要你永远在我身边,不能离开我一步。”说了这句话后,身子发颤,站立不稳。

令狐冲大是惊奇,道:“你……你要我陪伴?”

盈盈道:“不错!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,你只有陪在我身边,才能保全性命。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,竟一点不怕,那不是……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?”

令狐冲心下感激,寻思:“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,但对着那些汉子,却又死也不认。”转身走到她身前,伸手握住她双手,入掌冰凉,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,低声道:“你何苦如此?”盈盈道:“我怕。”令狐冲道:“怕什么?”盈盈道:“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,当真要去江湖涉险,只怕过不了明天,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。”令狐冲叹道:“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,对你又是极好,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?”

盈盈道:“他们在背后笑我,又想杀你,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?”令狐冲忍不住失笑,道:“是你叫他们杀我的,怎能怪他们了?再说,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。你听计无施、老头子、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,语气何等恭谨?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?”盈盈道:“他们口里没笑,肚子里在笑。”

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,没法跟她辩驳,只得道:“好,你不许我走,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。唉,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,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。”

盈盈听他答允不走,登时心花怒放,答道:“什么滋味不大好受?简直难受之极。”

她说这话时,将脸侧了过来。星月微光照映之下,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,令狐冲心中一动:“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,待我又这么好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?”

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,道:“我给你的那张琴呢?不见了,是不是?”令狐冲道:“是啊,路上没钱使,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取下背囊,打了开来,捧出了短琴。

盈盈见他包裹严密,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为重视,心下甚喜,道:“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,心里才舒服?”接过琴来,轻轻拨弄,随即奏起那曲《清心普善咒》来,问道:“你都学会了没有?”令狐冲道:“差得远呢。”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,甚是愉悦。

听了一会,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,犹如枝头鸟喧,清泉迸发,叮叮咚咚的十分动听,心想:“曲调虽同,音节却异,原来这《清心普善咒》尚有这许多变化。”

忽然间铮的一声,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,盈盈皱了皱眉头,继续弹奏,过不多时,又断了一根琴弦。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,和《清心普善咒》的琴旨殊异其趣,正讶异间,琴弦啪的一下,又断了一根。

盈盈一怔,将瑶琴推开,嗔道:“你坐在人家身边,只是捣乱,这琴哪里还弹得成?”

令狐冲心道:“我安安静静地坐着,几时捣乱过了?”随即明白:“你自己心神不定,便来怪我。”却也不去跟她争辩,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,疲累之余,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。

次日醒转,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,又见她洗罢脸,用一只梳子梳头,皓臂如玉,长发委地,不禁看得痴了。盈盈一回头,见他怔怔地呆望自己,脸上一红,笑道:“瞌睡鬼,这时候才醒来。”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,讪讪地道:“我再去捉青蛙,且看有没有力气。”盈盈道:“你躺着多歇一会儿,我去捉。”

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,却手足酸软,稍一用力,胸口又气血翻腾,心下好生烦恼:“死就死,活就活,这般不死不活,废人一个,别说人家瞧着累赘,自己也真厌烦。”

盈盈见他脸色不愉,安慰他道:“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。这里甚是僻静,左右无事,慢慢养伤,又何必性急?”

山涧之畔地处偏僻,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,此后便没人来。二人一住十余日。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,每日采摘野果、捕捉青蛙为食,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。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的药丸,弹奏琴曲抚其入睡,于他的伤势也已没半分好处。

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,好在他生性豁达,也不以为忧,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。

盈盈本来自大任性,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,对他便加意温柔,千依百顺地服侍,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,也是立即懊悔,向他赔话。

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,即感困顿,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。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之声,他微微睁眼,见盈盈伏在他脚边,不住啜泣。令狐冲一惊,正要问她为何伤心,突然心下明白:“她知我快死了,是以难过。”伸出左手,轻轻抚摸她秀发,强笑道:“别哭,别哭!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,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。”

盈盈哭道:“你一天比一天瘦,我……我……我也不想活了……”

令狐冲听她说得又诚挚,又伤心,不由得大为感激,胸口一热,只觉得天旋地转,喉头不住有血狂涌,便此人事不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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