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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羽衣

水笙和花铁千都看得呆了,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么神奇武功。

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,急喘了几口气,当下只求逃生,一跃而起,身子站直,只是右腿断了,“啊哟”一声,俯跌下去,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,单凭左腿站了起来,只见血刀老祖双脚向天,倒插在雪中。他大惑不解,揉了揉眼睛,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,全不动弹。

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,唯恐他加害自己,横刀胸前,倒退几步,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。但见他伸手搔头,满脸迷惘之色。

忽听得花铁干赞道:“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,当真并世无双,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,怕不有千余斤劲力!这等侠义行径,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出来。”水笙听到这里,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“你别再胡言乱语,也不怕人听了作呕?”

花铁千道:“血刀僧大奸大恶,人人得而诛之。小师父大义灭亲,大节凛然,加倍不容易,难得,难得,可喜可贺。”他见血刀僧双足僵直,显已死了,当即改口大捧狄云。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,但一生行侠仗义,慷慨豪迈,武林中名声卓著,否则怎能和陆、刘、水三侠相交数’年,义结金兰?只今口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,心神大受激荡,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,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,突然间都冒了出来,一不做,二不休,几个时辰之间,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。

狄云道:“你说我……说我……已将他踢死了?”

花铁干道:“确然无疑。小师父若是不信,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,再将他提起来察看,防他死灰复燃,以策万全。”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,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。

狄云向水笙望了一服。水笙只道他要夺肉己手中血刀,吓得退了一步。狄云摇摇头,道:“你不用怕,我不会害你。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,多谢你啦。”水笙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

花铁干道:“水侄女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,你该凹谢他才是。刚方老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,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,相救于你,你还有命在么?”

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“怜香惜玉”四字,都向他瞪了一眼。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,但狄云救她之时,只出于“不可多杀好人”的一念,花铁干这么一说。却显得他当时其实存心不良。水笙原对狄云颇有疑忌,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,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,还是憎恶狄云多些,总觉这二人都挺奸恶,自己对付不了,一瞥眼见到父亲尸身,不由得悲不。胜,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。

花铁干笑道:“小师父,清阆你法名如何称呼?”狄云道:“我不是和尚,别叫我师父不师父的。我身穿僧袍,是为了避难改装,迫不得已。”花铁干喜道:“那妙极了,原来小师父……不,不!该死,该死!请问大侠尊姓大名?”

水笛虽在痛哭,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地昕在耳里,听狄云说不是和尚,心下将信将疑。只听狄云道:“我姓狄,无名小卒,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,又是什么大侠了?”花铁干笑道:“妙极,妙极!狄大侠如此神勇,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,止:是一对儿,我这个现成媒人,是走不了的啦。妙极,妙极!原来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,只须等头发一长,换一套衣衫,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,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。”他认定狄云是血刀门和尚,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,故意不认。

狄云摇了摇头,黯然道:“你门中干净些,别尽说脏话。咱们若能出得此谷,我是永远不见你面,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。”

花铁干一怔,一时不明白他用意,但随即省悟,笑道:“啊,我懂了,我懂了!”狄云瞪了他一眼,道:“你懂了什么?”花铁干低声道:“狄大侠寺院之中,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,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。嘿嘿,那么做儿天露水夫妻,又有何妨?”水笙一听,愤怒再难抑制,奔过去啪啪啪啪地连打了他四下耳光。

狄云茫然瞧着,无动于衷,只觉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。

过了良久,血刀老祖仍一动不动。

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,却总不敢。瞧着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雪上,再也不能钟爱怜惜自己了,轻轻叫道:“爹爹!爹爹!”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。水笙泪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,将雪融了,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。

花铁干穴道未解,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狄云奉承讨好,越说越肉麻。狄云不去理他,自行躺在雪地里闭目养息。

狄云初通任督二脉,只觉精神大振,体内一股暖流,自前胸而至后背、又自后背而至前胸,周而复始地自行流转。每流转一周,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,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仍极疼痛,但内力既增,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。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突然而来,又突然而去,躺着不敢动弹,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。

水笙站起身来,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,见他仍不动弹,便大着胆子,挥刀往他左脚上砍去,嗤的一声轻响,登时砍下一只脚来,说也奇怪,居然并不流血。水笙定睛看去,见血液凝结成冰,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。

水笙又欢喜,又悲伤,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,心想:“爹爹死了,我也不想活啦!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?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,我即刻横刀自刎。”

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,心下暗喜: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,这时尚无杀我之意,待得我穴道一解,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。那时连水笙这小妞儿也是我的了。”诸般卑鄙念头,霎时间一齐涌上心头。

又过了大半个时辰,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,便依照丁典所授《神照经》上内功的法门运气调息,本来捉摸不到、驱使不动的内息,这时竟然随心所欲,便如摆头举手一般地依意而行。他又奇怪,又欢喜。

调息半晌,坐起身来,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,走到血刀僧身边。见他尸身插在雪里,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,确然无疑地已经死了,心想此人作恶多端,原是应着此报,但他对自己却实在颇有恩德,不禁有些难过,于是将他尸身提出,端端正正地放了,捧栈白霄堆在尸身之上,虽然草草,却也算是给他安葬。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了,狄云仍大惑不解,此人功力神通,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。

水绝见到狄云的举动,起了模仿的念头,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,似要扑下来啄食父亲尸身,便将父亲如法安葬。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,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,一个死于雪谷深处,自忖没本事寻得,只得罢了。

花铁干道:“小师父,咱三人累了这久,大家可饿得很了。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肉,劳你的驾去取了下来,大伙儿先吃个饱,然后从长计议,怎生出谷。”狄云心鄙他的为人,并不理睬。花铁干求之不已。水笙忽道:“是我马儿的肉,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。”狄云点点头,向花铁干瞪了一眼。

花铁干道:“小师父……”狄云道:“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,别再乱叫。”花铁干逍:“是,是,是,狄大侠。你这次一腿踢死血刀恶僧,定然名扬天下。我出得谷去,第一件事便要为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。”狄云道:“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,有淮来信你的鬼话?你趁早闭了嘴的好。”花铁干道:“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,说出话来,旁人非相信不可的。狄大侠,请你上去拿马肉,分一块给我。”

狄云甚是厌烦,喝道:“干吗要拿马肉来给你吃?将来你尽可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。我是什么东西?还配给谁挂齿吗?”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、折辱苦楚,不由得满腔怨愤,难以抑制。

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,一日半日的饥饿,于他又算得了什么?他只怕这小恶僧突然性起,将他杀了,乞讨马肉乃以进为退、以攻为守,狄云既不宵去取马肉,心中势必略感歉仄,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消了。

狄云见天色将黑,西北风呼呼呼地吹进雪谷来,向水笙道:“水姑娘,你到石洞中歇歇去!”水笙大吃一惊,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,退了两步,手执血刀,横在身前,喝道:“你这小恶僧,只要走近我一步,姑娘立即挥刀自尽。”狄云一怔,说道:“姑娘不可误会,狄某岂有歹意?”水笙骂道:“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,笑里藏刀,比那老和尚还要狡猾奸恶,我才不上你的当呢。”

狄云不愿多辩,心想:“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,什么水姑娘,花大侠,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。”于是一跷一拐地走得远远地,找到块大岩石,拨去积雪,在石上睡了。

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,心中越阴险,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。她不敢走进石洞,只怕小恶僧来侵时自己没退路,心惊胆战地斜倚岩边,右手紧紧抓住血刀,眼皮越来越沉重,不住提醒自己:“千万不能睡着,千万不能睡着,这小恶僧坏得紧。”

但这几日心力交瘁,虽说千万不能睡着,时刻一长,矇矇昽昽地终于睡着了。

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,只觉日光刺眼,一惊而醒,跳起身来,发觉手中没了血刀,这一下更加惊惶,一瞥眼间,却见那血刀好端端地便掉在足边。

水笙忙拾起血刀,抬起头来,只见狄云的背影正向远处移动,手中撑着一根树枝,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。水笙大喜,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,那当真谢天谢地。

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,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,都没山径,西、北、南三边山峰壁立,一望便知无路可通,那是试也不用试的。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,可是积雪数十丈,不到天暖雪融,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,无论如何走不出去。他累了半日,废然而返,断腿疼痛难忍,呆望头顶高峰,甚是沮丧。

花铁干穴道兀自未解,问道:“狄大侠,怎么样?”狄云摇头道:“没路出去。”花铁干暗道:“你不能出去,我花铁干岂是你小恶僧之比?到得下午,我穴道一解,你瞧老子的。”但丝毫不动声色,说道:“不用担心,待我穴道解开,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。”

水笙见狄云没来侵犯自己,惊恐稍减,却丝毫没消戒备之心,总离得他远远地,一句话也不跟他说。狄云虽不求她谅解,但见了她的神情举动,却也不禁恼怒,只盼能及早离开,但大雪封山,不知如何方能出去,不由得大为发愁。

到得未牌时分,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,说道:“水侄女,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,出谷之后,一并奉还。”一跃而起,绕道攀上烧烤马肉之处,拿起一块熟肉,便吃了起来。原来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,竟自行解开了。

花铁干穴道一解,神态立转骄横,心想血刀僧已死,狄水二人即令联手,也万万不是自已对手,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,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,找到了出路,须得先将狄云汆了灭口,再来对付水笙,就算不杀她,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,从此羞于启齿。自己昨日的种种举动,岂能容他二人泄漏出去?

他施展轻功,在雪谷周闱查察,见这次大雪崩竟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风,他“落花流水”四人若不是在积雪崩落之前先行抢进谷来,也必定被隔绝在外。这时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达数十丈,长达数里。在雪底穿行数丈乃至十余丈,那也罢了,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?何况一到雪底,方向难辨,非活活闷死不可。这时还只十一月初,等到明年初夏雪融,足足要挨上半年。谷中遍地是雪,这五六个月的日子,吃什么东丙活命?

花铁干回到石洞外,脸色极为沉重,坐了半晌,从怀里取出马肉便吃,慢慢咀嚼,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,才低声道:“到明年端午,便可出去了。”

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,一个在右,和他都相距三丈来地,他这句话说得虽轻,在两人耳中听来,便如是轰轰雷震一般。两人不约而同地环视一周,四下里尽是皑皑白雪,要找些树皮草根来吃也难,都想:“怎挨得到明年端午?”

只听得半空中几声鹰唳,三人一齐抬起头来,望着半空中飞舞来去的七八头兀鹰,均想:“除非像这些老鹰那样,才能飞出谷去。”

水笙这匹白马虽甚肥大,但三人每日都吃,不到一个月,也终于吃完了。再过得七八天,连马头、五脏等等也吃了个干净。

花铁干、狄云、水笙三人这些。子中相互都不说话,目光偶尔相触,也即避开。花铁干几次起心要杀了狄云和水笙,却总觉杀了二人之后,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雪谷之中,滋味太也难受,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,却也不忙动手。

过了这些口子,水笙对狄云已疑忌大减,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。

踏迸十二月,雪谷中更加冷了,一到晚间,整夜朔风呼啸,更加奇寒彻骨。狄云神照功练成,继续修习,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,但衣衫单薄,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难挨。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,见他簌簌发抖,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,心下颇慰,觉得这小恶僧“恶”是恶的,倒也还算有礼。

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,断腿也已接上,行走如常,奔跑跳跃,一无阻滞,有时想起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接续的,心下不禁黯然。

马肉吃完了,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。最后那几天,狄云已尽口!能的吃得极少极少,只是吃这么一小片,但他所省下来的,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地吃到了肚里。水笙心道:“一位成名的大侠,到了危难关头,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!”

这晚三更时分,水笙在睡梦中忽给一阵争吵之声惊醒,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:“水大侠的身体,你不能动!”花铁干冷冷地道:“再过几天,活人也吃!我先吃死人,是让你多活几天!”狄云道:“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,决不能吃人!”花铁干喝道:“滚开!啰唆些什么?惹恼了我,立刻毙了你。”

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,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。水笙大叫:“别碰我爹爹!”飞奔过去,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给拨开,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。狄云喝道:“快放下!”水笙急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突见寒光一闪,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钢枪,斜身挺枪,疾向狄云胸口刺去。这一枪去得极快,狄云内功虽已大进,兵刃拳脚功夫却只平平,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的那一些乡下把式,给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,如何对付得了?一怔之际,枪尖已刺到他胸口。水笙大声惊呼,不知如何是好。

花铁干满拟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,刺他个透明窟窿,哪知枪尖碰到他胸口,竟受阻碍,刺不进去。但钢枪刺力甚强,狄云给这一枪推后,一跤坐倒,左手翻起,猛往枪杆上击去。喀的一声,花铁干虎口震裂,短枪脱手,直飞上天。这一掌余势不衰,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,仰跌了出去。短枪落入了深谷积雪之中,不知所终。

花铁千大惊,心道:“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,直不在老和尚之下!”向后几个翻滚,跃起身来,远远逃开。

花铁千却不知这一枪虽因乌蚕衣之阻,没刺迸狄云身子,但力道奇大,已戳得他闭住呼吸,透不过气来,晕倒在地。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,这一枪便要了他性命。花铁干何等武功,较之当。荆州城中周圻剑刺,虽同是刺在乌蚕衣上,劲力的强弱却相去何止倍蓰。

皓月当空,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,在空中不住来回盘旋。

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,似已给花铁干刺死,心下一喜:“小恶僧终于死了,从此便不怕有人来侵犯我。”但随即又想:“花铁干想吃我爹爹遗体,小恶僧全力阻止,以致被杀。小恶僧多半不怀好意,想骗得我……骗得我……哼,我才不上他当呢。可是他死了之后,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,那便如何是好?甚至,还会来侵犯我……不,他是我伯伯,总不会……这么下流罢……这人无耻得很,什么事都做得出。唉……最好小恶僧还是别死……”

她手握血刀,慢慢走到狄云身旁,见他僵卧雪地之中,脸上肌肉微微扭曲,显然未死。水笙心中一喜,弯腰俯身,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,突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上。水笙一惊,急忙缩手,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,也必呼吸微弱,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如此炽热。她自不知这时狄云内力已甚深厚,知觉虽失,气息仍壮,只是他上乘内功练成未久,雄健有余,沉稳不足,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。

水笙心想:“小恶僧晕了过去,待会醒转,见我站在他身旁,那可不妥。”一回头,只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之处,凝目注视着他二人。

花铁千一枪刺不死狄云,又为他反掌击倒,惊惧异常,但随即见他倒地不起,自是急欲知他死活,过了片刻,见他始终不动、便一步一步地走将过去。这时他右臂兀自隐隐酸麻,只待狄云跃起,立时转身便逃。

水笙大惊,喝道:“别过来。”花铁千狞笑道:“为什么不能过来?活人比死人好吃,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,有何不美?”说着又走近了一步。水笙无法可施,拼命摇晃狄云,叫道:“他过来啦,他过来啦。”

花铁干见狄云昏迷不醒,心中大喜,立即跃前,举右掌往狄云身上击落。水笙挥起血刀,一招“金针渡劫”,向花铁干刺去。她使的乃是剑法,但血刀锋锐异常,却也颇具威力。花铁干钢枪已失,赤手空拳,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,倒也不敢轻敌,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,要将血刀先夺过来再说。

狄云昏晕迷糊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:“他过来啦。”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么意思,跟着听到一阵呼斥叱喝,睁开眼来,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,和花铁干斗得正酣。

水笙虽手有利器,但一来不会使刀,二来武功远为不及,左支右绌,连连倒退,到得沿来,只盼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,哪里还顾得到伤敌?不住急叫:“喂,喂!快醒转来,他要来杀你啦。”

狄云一听,心中一凛:“好险!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。若不是她出力抵挡,花铁干早将我打死了。虽然我胸腹有乌蚕衣保护,但他只须在我头上一脚,还能踢不死么?”挺身跃起,挥掌猛向花铁干打去。花铁干还掌相迎,砰的一声响,两人都坐倒在地。狄云内力深厚,花铁干掌法高明,双掌相交,竟不相上下。

花铁干武功高,应变速,给狄云一掌震倒,随即跃起,第二掌又击了过来。狄云不及站起,只得坐着还广一掌。他虽坐着,掌力丝毫不弱,砰的一声,狄云又给震得翻了两个筋斗,花铁干却腾腾腾倒退三步,胸间气血翻涌,心下暗惊:“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!”但两掌交过,知他掌法极为平庸,忌惮之心尽去,斜身侧进,第三掌又即击过。

狄云坐着挥掌还击,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,从他脸前掠过,狄云手掌打空,跟着啪的一下,胸口吃掌,幸好有乌蚕衣护身,不致受伤,但也经受不起,刚要站起,复又坐倒。花铁干一掌得手,第二掌跟着又至。他拳脚功夫也甚了得,这时把一路“岳家散手”使将出来,掌影飘飘,左一拳,右一掌,十招中倒有四五招打中了狄云。狄云还出手去,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。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,狄云内力再强,也绝无机会施展。

到得后来,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,身上任他殴击,一站起身,立遭击倒。花铁干只想尽早料理了他,一掌掌狠打。狄云连吐了三口血,身法已大为迟缓。

水笙初时见两人斗得激烈,插不进去相助,待见狄云垂危,忙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。花铁干侧身避过,反苄擒拿,夺她兵刃。狄云右掌使劲拍出,一股凌厉的掌风登时将花铁干全身罩住了。花铁干闪避不得,只得出掌相迎,双掌相交,相持不动。说到以内力相拼,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,突然间只觉眼前金星乱冒,半身酸麻,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定。

水笙叫道:“快走,快走!”拉着狄云,抢进了山洞。两人匆匆忙忙地搬过几块大石,堆在洞口。水笙手执血刀,守在石旁。这山洞洞门甚窄,儿块大石虽不能堵塞,但花铁干要进山洞,却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。只要他动手搬石,水笙便可挥刀斩他双手。

过了好一会,外边并无动静。水笙道:“小恶……小……”她一直叫惯了“小恶僧”,这时跟他联手迎敌,再叫“小恶僧”未免不好意思,改口道:“你伤势怎样?”狄云道:“还好……”

忽听得花铁干在洞外哈哈大笑,叫道:“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,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事了。”水笙脸上一阵发热,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,她认定狄云是个“淫僧”,行止十分不端,跟他同在山洞之中,确实危险不过,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,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。只听花铁干又叫道:“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束,老子却要烤肉吃了,哈哈、哈哈!”水笙大惊,说道:“他要吃我爹爹,怎么办?”

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,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,如何忍耐得住?突然推开石头,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,拳掌乱击乱拍,奋力向他狂打过去。

花铁干避过两掌,左掌画个圆弧,右掌从背后拍出,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,砰的一声,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。狄云吐出一口鲜血,脑子中迷迷糊糊,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、万圭、江陵县的知县、狱卒、凌退思、宝象……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。他张开双臂,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。

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,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。但狄云已不觉疼痫,抱住他腰间的双手越箍越紧。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,心中也有些惊惶,又见水笙手执血刀,抢近身来。花铁干大惊,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。狄云吃痛,臂上无力。花铁干使劲力挣,解脱了他双臂环抱,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拼斗,接连纵跃,离他有十余丈远,这才站定。

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,站立不定,满脸都是鲜血,想伸手相扶,却又害怕,战战兢兢地走近两步。狄云喝道:“我是恶和尚,是小淫僧,别走过来,免得我玷污了你水大小姐的声名,滚开,滚开!”水笙见他神态狰狞,目露凶光,吓得倒退了两步。

狄云不住喘息,摇摇摆摆地向花铁干走去,叫道:“你们这些恶人,万震山、万圭,你们害不死我,打不死我。过来啊,来打啊,知县大人、知府大人,你们就会欺压良善,有种的过来拼啊,来打个你死我活……”

花铁干心道:“这个人发了疯,是个疯子!”向后纵跃,离他更远了些。

狄云仰天大叫:“你们这些恶人,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,我狄云不怕你们。你们把我关在牢里,穿我琵琶骨,斩了我手指,抢了我师妹,毒死我丁大哥,踩断我大腿,冤枉我是采花淫僧,我都不怕,把我斩成肉酱,我也不怕!”

水策听得他如此嘶声大叫,有如哭号,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,听他叫道“穿我琵琶骨,斩了我手指,抢了我师妹,踩断我大腿”,更是心中一动:“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,受过不少苦楚。他的大腿,却是我纵马踩断他的。”又听他叫“冤枉我是采花淫僧”,心道:“难道他不是……倘若他是的,这些日子中他全没对我无礼。难道他改过了,又成了好人?”

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,终于身子儿下摇晃,摔倒在雪地之中。

花铁干不敢走近,水笙也不敢走近。

半空中两只兀鹰一直不住地在盘旋。狄云躺在地下,一动也不动。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来,向他额头上啄去。狄云昏昏沉沉地似晕非晕,给兀鹰一啄,立时醒转。那鹰见他身子一动,急忙扬翅上飞。狄云大怒,喝道:“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!”右掌奋力击出。那鹰离他身子只有数尺,为他凌厉的掌力所震,登时毛羽纷飞,落了下来。

狄云一把抓起,哈哈大笑,一口咬在鹰腹,那鹰双翅乱扑,极力挣扎。狄云只觉咸咸的鹰血不住流入嘴中,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,忍不住手舞足蹈,叫道:“你想吃我?我先吃了你。”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,都不禁骇然变色。

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,随时会过来跟自己拼命,给他一把抱住喝血那可糟糕,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。当下绕到雪谷东首,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不错,便仰卧在地,想学样装死捉鹰。岂知兀鹰虽然上当,下来啄食,但他摔寧击去,却没能将鹰击落。他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,掌法虽巧,但苍鹰闪避灵动,却更加迅捷得多。

狄云喝了几口鹰血,胸中腹中气血翻涌,又晕了过去。待得转醒时,天色已明,腹中饥饿、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,一口咬了,猛觉入口芳香,滋味甚美,凝。看时,不由得呆了。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,竟是炙熟了的。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,便即睡着,却是谁给他烤熟了?若不是水笙,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?

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,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,这时醒转,颇觉舒畅,见水岱的雪坟已重行堆好,向山洞望去,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。狄云心想:“她也饿了几天啦,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,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,总算难得。哼,她自以为是大侠的千金小姐,瞧我不起。你瞧我不起,我也瞧不起你,有什么稀罕?”过了一会,不禁又想:“她给我烤鹰,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,饿死了她,那也不好。”

于是他躺在地下,一动不动,闭目装死,半个时辰之间,以掌力接连震死了四头兀鹰,见水笙已醒,将两头掷给了她。水笙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,洗剥十净,一起烧烤好了,默默无言地把两头熟鹰交给他。

霄谷中兀鹰不少,这些鹰一生以死尸腐肉为食,早就惯了,偏又蠢得厉害,虽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,仍不断地下来送死。狄云内力。增,自行习练,掌力亦。劲,到得后来,已不用躺下装死,只要见有飞禽在树枝低处栖歇,或从身旁飞过,便能发掌击落。雪谷中时有雪雁出没,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蚁,躯体甚肥,更是狄云和水笙曰常的口中美食。

腊月将尽,狄云却浑不知岁月,雪谷中每过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场大雪,整。整夜的寒风刮人如刀。水笙除了捡拾柴枝,烧烤鸟肉,总躲在山洞之中。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,也从不踏迸山洞一步。

有一晚彻夜大雪,次日清晨狄云醒来,觉得身上暧洋洋的,一睁眼,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。他吃了一惊,随手一抖,竟是一件古怪衣裳。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地穿成,黑的是鹰毛,白的是雁翎,衣长齐膝,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。

狄云提着这件羽衣,突然间满脸通红,知道这是水笙所制,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,当真煞费苦心。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,不知如何缀成?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细看,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,想必是用头发上的金钗刺出,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,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。“嘿嘿,女娘们真是奇怪,这可有多累,那不是麻烦之极么?”

突然之间,想起了儿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。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,打得眼青鼻肿,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儿处。他心中痛惜,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自己缝补。

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日的情景:戚芳挨在他为身边,给他缝补衣衫。她头发擦在自己的下巴,他只觉脸上痒痒的,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,不由得心神荡漾。狄云叫了声:“师妹。”戚芳道:“空心菜,别说话,别让人冤枉你作贼。”

他想到这里,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,泪水涌向眼中,瞧出来只模糊一团,心想:“果然人家冤柱我作贼,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,我说了话么?”但这数年中他多历风波险恶,早已不再信这等无稽之谈。“嘿嘿,人家存心要害我,我便天生是个哑巴,别人还不是一样地来欺侮?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,可是姓万的家财豪富,万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,那有什么町说的?最不该是我那日身受重伤,躲在她家柴房之中,她却去告知她丈夫,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,哈哈,哈哈!”

突然之间,他气愤填膺,不可抑止,纵声狂笑,拿着羽衣走到石洞之前,抛在地下,在羽衣上用力踹了几脚,大声道:“我是恶和尚,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?”飞起一脚,将羽衣踢进洞中,转身狂笑,大踏步而去。

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,才将这件羽衣缀成,心想这“小恶僧”维护爹爹的尸体,丝毫不向自己啰唣,这些日子中,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。眼见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风寒,心下实感不忍,盼望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。哪知道好心不得好报,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,受他如此无礼侮辱。她又羞又怒,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,情不自禁,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鸟羽上。

她却万万料想不到,狄云转身狂笑之时,胸前衣襟上也溅满了滴滴泪水,只是他流泪却是为了伤心自己命苦,为了师妹的无情无义……

中午时分,狄云打了四只鸟雀,仍去放在山洞前。水笙烤熟了,仍分了一半给他。两人一句话也不说,甚至连眼光也不敢相对。

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,各自吃着熟鸟,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。两人一齐抬起头来,向声音来处望去,只见花铁干右手拿着一柄鬼头刀,左手握着一柄长剑,笑嘻嘻地走来。狄云和水笙同对跃起。水笙返身入洞,抢过了血刀,微一犹豫,便抛给了狄云,叫道:“接住!”

狄云伸手接刀,心中一怔:“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,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?嗯,她是要我为她卖命,助她抵御花铁干,哼,哼!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!”

便在这时,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,哈哈大笑,说道:“恭喜,恭喜!”狄云瞪目道:“恭什么喜?”花铁干道:“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。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,别的还不一古脑儿地都给了你么?哈哈,哈哈!”狄云怒道:“枉你号称中原大俠,却如此卑鄙。”花铁干笑嘻嘻地道:“说到卑鄙无耻,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。”说着慢慢迫近,用力嗅了几下,说道:“嗯,好香,好香!送一只鸟我吃,成不成?”他若善言相求,狄云自必答允,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轻薄的模样,心下着恼,说道:“你武功比我高得多,自己不会打么?”花铁干笑道:“我就是懒得打。”

他二人说话之际,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,突然大声叫道:“刘伯伯,陆伯伯!”她见花铁干双手拿着刘乘风的氐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,北风飘动,吹开他外袍,露出袍内还穿着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。

花铁干沉着脸道:“怎么样?”水笙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吃了他们么?”她料想花铁干既寻到了二人尸体,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。花铁干怒道:“关你什么事?”水笙大惊,颤声道:“陆伯伯,刘伯伯,他……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……”

花铁干若有能耐打鸟,自然决不会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,但他千方百计地捕捉鸟雀,初时还捉到一两头,过得几天,鸟雀再不上当。他又没狄云的神照功内力,能以掌力击鸟。这些日子中便只得以陆、刘二人的尸体为食,苦挨光阴。这天吃完了尸体,手持刀剑,决意来杀狄水二人,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,作为食料,当可挨到初夏,静待雪融出谷。

这时他听水笙如此说,不自禁地满脸通红,又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,馋涎欲滴,突然间举起鬼头刀,大呼跃进,向狄云砍过来,左劈一刀,右劈一刀。狄云举起血刀一格,当的一声猛响,鬼头刀向上反弹。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,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,但刀身厚重,血刀也削它不断。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,鬼头刀曾为血刀斩了三个缺口,今日再度相逢,鬼头刀上也不过是新添一个缺口而已。

花铁于使刀虽不擅长,但武功高强,鬼头刀使将开来,自非狄云所能抵挡,数招之下,登时将他迫得连连后退。花铁干也不追击,一俯身,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,大嚼起来,连赞:“很好,很好,滋味要得,硬是要得!”

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,两人都觉寒心。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,情势便和上次不同。空手相搏之时,狄云受他拳打足踢,不过受伤吐血,不易给他一拳打死,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,只须有一招失手,立时便送了性命。上次相斗所以能勉强支持,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,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,那是占尽上风了。

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,意犹未尽,见山洞边尚有一只,又去拿来吃了。他抹抹嘴,说道:“很好,烹调功夫是一等一的。”懒洋洋地回转身来,陡然间跃身而前,呼的一刀,便向狄云劈去。这一刀去势奇急,狄云猝不及防,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,急忙举刀招架。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,倘若双刀相交,不免手臂酸麻,当下转刀斜劈。三招之间,狄云已手忙脚乱,嗤的一声响,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口子。

水笙叫道:“别打了,别打了。花伯伯,我分鸟肉给你便是。”

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极,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角色也及不上,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,免得又留后患,当下手上加紧,口中却调侃道:“水侄女,你心疼这小子,是不是啊?怎么不记得你的汪家表哥了?”刷刷刷三刀,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。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“乌蚕衣”保护,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。

水笙大叫:“花伯伯,别打了!”狄云怒道:“你叫什么?我打不过,给他杀了便是。”他狂怒之下,举刀乱砍,忽然间右手将血刀交给左手,反手猛力打出。

花铁干哪料到这武艺低微的“小和尚”居然会奇兵突出,蓦地来这一下巧招,急忙转头相避,啪的一声,还是给这一掌重重击在颈中,只震得他半身酸麻。狄云一怔,心道:“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‘耳光式’!”他一招得手,跟着便使出“刺肩式”和“去剑式”来。花铁干叫道:“连城剑法,连城剑法!”

狄云又是一怔,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八人比剑,使出这三招之时,万震山也说是“连城剑法”,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,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、见多识广、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法、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,当真是连城剑法么?

他以刀作剑,将这三招连使数次,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、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?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地打了他一掌之外,此后这三招用在他身上,已全无效用。到得狄云第四次又使“去剑式”,将血刀往鬼头刀上挑去,花铁干早已有备,左足飞起,踢中他腕脉。狄云血刀脱手,花铁干一招“顺水推舟”,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。

噗噗两声,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,刀头剑头为“乌蚕衣”所阻,透不进去。水笙拿了一块石头,守候在旁,眼见狄云遇险,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。花铁干上次短枪刺不进狄云身子,已觉奇怪,料来是他怀中放着铁盒或铜牌之类,枪头凑巧刺中坚物,但这次刀剑齐刺,决计不会又这么凑巧。他一呆之际,狄云猛力挥掌击出,水笙又自后面攻到。

花铁干叫道:“有鬼,有鬼!”心下发毛:“莫非是陆大哥、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,鬼魂出现,来跟我为难?”登时遍体冷汗,向后跃开了几步。

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余裕,忙逃入山洞,搬过几块大石,堵塞入门。两人先前已将洞口堵得甚小,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,便即将洞口尽行封住。

两人死里逃生,心都评评乱跳。只听得花铁干叫道:“出来啊,龟儿子,躲在洞中能躲一辈子么?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?哈哈,哈哈!”他虽放声大笑,心下可着实害怕,却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尸体来吃。

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,均想:“这人的话倒也不错。我们在洞里吃什么?但一出去便给他杀了,那可如何是好?”

花铁干若要强攻,搬开石头进洞,狄水二人血刀已失,也难以守御,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,认定是有鬼魂作怪,全身寒毛直竖,不住颤抖。

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,见花铁干不再来攻,心下稍定。狄云检视左臂伤口,见兀自流血。水笙撕卩一块衣襟,给他包好。狄云将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过来,遮住胸口,以免给水笙见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肤,这么一拉,怀中跌了一本小册出来,便是得自宝象身上的那本《血刀经》。

他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,时刻虽短,使力不多,心情却紧张之极,这时歇了下来,只觉疲累难当,想起那。在破庙中初见《血刀经》时,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的姿式依样而为,精神立即振奋,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罢休,少时恶斗又起,就算给他杀了,也当狠狠打他几掌,如此神疲力乏,怎能抗敌?随手翻开一页,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,以天灵盖顶在地下,两只手的姿式更十分怪异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,也头下脚上,倒立起来。

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,只道他又发疯,心想外有强敌,内有狂人,那便如何是好,心中一急,不禁哭了出来。

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,顿时全身发暖,犹如烤火一般,说不出的舒适受用。他随手翻过一页,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,身子与地面平行,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。这姿式本来极难,但他自练成神照功后,四肢百骸运用自如,当即依着图中所示照做,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,在身上各处经脉穴道中通行。

这《血刀经》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,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,方始有成。伊。狄云仟督二脉既通,有了神照功这无上浑厚的内力为基础,再艰难的武功到了手中,竟也一练即成。他练了一式又一式,越练越觉兴味盎然。

水笙见他翻书练功,惊魂稍定。见他姿势稀奇古怪,当真匪夷所思,不由得又好笑又诧异,心道:“天下难道真有这般武功?”走上两步,向地下翻开着的《血刀经》瞧去,一瞥之下,见图中所绘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子,不由得满脸通红,一颗心怦评乱跳:“他练到后来,会不会脱去衣服,全身赤裸?”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出现。

狄云练了一会儿内功,翻到一页,见图中人形手执一一柄弯刀,斜势砍劈。狄云大喜,脱口而出:“血刀刀法。”拾起一根树枝,照着图中所示使了起来。

这血刀刀法当真怪异之极,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。狄云只练得三招,便已领会,原来每一招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势中化将出来。前面图谱中有倒立、横身、伸腿上颈、反手抓耳等种种诡异姿势,血刀刀法中便也有这邺令人绝难想像的招数。狄云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练熟,心想:“我须得不眠不息,赶快练上二三十招,过得四五天,再出去和这娩花的决一死战。唉,只可惜没早些练这刀法。”

哪知花铁干竟不让他有半天余裕。狄云专心学练刀法,花铁干在洞外叫了起来:“小和尚,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?滋味很好啊。”

水笙大吃一惊,推开石头,抢了出去。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,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,虽尚未掘到尸身,却也是指顾间的事。水笙大叫:“花伯伯,花伯伯,你……你……全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?”口中惊呼,抢将过去。

花铁干正要引她出来,将她先行击倒,然后再料理狄云,否则两人联手而斗,不免碍手碍脚。他见水笙奔来,只作不见,仍低头挖掘。水笙抢到他身后,右掌往他背心奋力击去。花铁干左手疾翻,快如闪电,已拿住了她手腕。水笙叫声:“啊哟!”左手击出。花铁干侧身避过,反手点出。水笙腰间中指,一声低呼,委倒在地。

这时狄云手执树枝,也已抢到。花铁干哈哈大笑,叫道:“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,用一根树枝儿来斗老子。好,你是血刀门的恶僧,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。”反手从腰间抽出血刀,将鬼头刀抛在地下,霎时之间向狄云连砍三刀。这血刀其薄如纸,砍出去时的风声嗤嗤声响,花铁干心下暗赞:“好一口宝刀!”

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地砍来,心中一寒,不由得手足无措,一咬牙,心道:“这就拼个同归于尽吧!”右手挥动树枝,从背后反击过去,啪的一声,结结实实地打在花铁干后颈。这一招古怪无比,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刀而不是树枝,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。

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相差无几,就算练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,也决不能在只一招便杀了他,更不用说狄云了。只花铁干甚为轻敌,全没将这个武功低微的对手瞧在眼内,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。他一怔之间,提刀欲削,狄云手中树枝如狂风暴雨般劈将出去,乱砍乱削之中,偶尔夹一招血刀刀法,噗的一声,又一下打中在他后脑。花铁干身子一晃,叫道:“有鬼,有鬼!”回身一望,只吓得手酸足软,手一松,血刀落地,转身拔足飞奔,远远逃开。

他自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,心下有愧,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账。先前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,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,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,明明站在自己对面,水笙又遭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,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为硬物打中。谷中除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,更有何人?如此神出鬼没地在背后暗算自己,不是鬼魅,更是什么?他转头看去,不论看到什么,都不会如此吃惊,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,不由得魂飞魄散,哪里还敢有片刻停留?

狄云虽打中了花铁干两下,但他显然并没受伤,忽然没命价奔逃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俯身拾起血刀,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,问道:“你给这厮点中了穴道?”水笙道:“是。”狄云道:“我不会解穴,救你不得。”水笙道:“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……”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,请他推宫过血,便可解开被封穴道,但说到“腿上”两字,想起这“小恶僧”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,以前可无恶不作,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……

狄云见她眼中突然露出惧色,心想:“花铁干已逃走了,你还怕什么?”一转念间,随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,不由得怒气急冲胸臆,大声道:“你怕我侵犯你,怕我对你……对你……哼,哼!从今而后,我再也不要见你。”气得伸足乱踢,只踢得白雪飞溅。他回到山洞中,取了《血刀经》,径自走开,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。

水笙心下羞愧,寻思:“难道是我瞎疑心,当真错怪了他?”她躺在地下,一动也不动。过得一个多时辰,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,扑向她脸。水笙大声惊叫,突然红光一闪,血刀从斜刺里飞了过来,将兀鹰砍为两边,落在她身旁。

原来狄云虽恼她怀疑自己,仍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,前来加害于她,因此守在不远之处,续练血刀刀法。他掷出飞刀,居然将兀鹰斩为两边,血刀斩死了兀鹰后,略无阻碍,又飞了十余丈,这才落下。这么一来,他这招“流星经天”的刀法又已练成了。

水笙叫道:“狄大哥,狄大哥,是我错了,一百个对你不起。”狄云只作没听见,不去理她。水笙又求道:“狄大哥,你原谅我死了爹爹,孤苦伶仃的,想事不周,别再恼我了,好不好?”狄云仍然不理,但心中怒气,却也渐渐消了。

水笙躺在地下,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。她知狄云虽一言不发,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边守了整整一晚,心中好生感激。她身子一能动弹,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,分了半边,送到狄云身前。狄云等她走近时,闭上了眼睛,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:“从今而后,我再也不要见你。”水笙放下熟鹰,便即走开。

狄云等她走远再行睁眼,忽听得她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跟着又是一声“哎哟”,摔倒在地。狄云急跃而起,抢到她身边。水笙嫣然一笑站起,说道:“我骗骗你的。你说从此不要见我,这却不是见了我么?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。”

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,心道:“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。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,谁都会骗人。从今以后,我再也不上你当了。”

水笙却咯咯娇笑,说道:“狄大哥,你赶着来救我,谢谢你啦!”

狄云横了她一眼,背转身子,大踏步走开了。

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,再也不敢前来滋扰,只好嚼些树皮草根,苦度时光,有时以暗器手法掷石,也打到一两只雪雁。狄云每曰练一两招血刀刀法,内力外功,与日俱增。

冬去春来,天气渐暖,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,后来雪水淙淙,竟开始消融了。

这些日子之中,狄云已将一本《血刀经》的内功和拳脚刀法尽数练全。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,虽经验阅历极为欠缺,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,但单以武功而论,比之当年丁典,亦已有胜过。只是所习神照功仅为深湛内功,外功却以无人指点,除血刀门刀法之外,拳脚功夫仍极粗浅,但手足灵便,拳理已明,亦已不下于二流好手。

水笙跟他说话,狄云怕又上她当,始终扮作哑巴,一句不答,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,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地,自行练功。他心中所想的,只是三个念头:出了雪谷之后,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;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;第三,报仇!

眼见雪水汇集成溪,不断流向谷外,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,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儿天,却知出谷的日子不远了。

一天午后,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,正要转身,水笙忽道:“狄大哥,再过得几天,咱们便能出去了吧?”狄云“嗯”了一声。水笙低声道:“多谢你这些口子中对我的照顾,若不是你,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。”狄云摇头道:“没什么。”转身走开。

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,回过头来,只见水笙伏在一块石上,背心抽动,正自哭泣。他心中奇怪:“可以出去了,该当高兴才是,有什么好哭的?女人的心古怪得紧,我永远不会明白。”其实,水笙到底为什么哭泣,她自己也不明白,只觉得很对不起人,又很伤心,忍不住要哭。

那天夜里,狄云练了一会儿功夫,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。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,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是侵袭水笙。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再来,料想已然无事,是以他心无牵挂,睡得甚沉。

睡梦之中,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,他这时内功深湛,耳目奇灵,脚步声虽远,已令他一惊而醒,当即翻身坐起,侧耳倾听,发觉来人众多,至少有五六十人,正快步向谷中而来。

狄云吃了一惊:“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?”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,寒冷得多,外面积雪已融,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月以上。狄云一转念间,心道:“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群豪。现下血刀老祖已死,什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。嗯,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,接了她去,那便再好不过。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,辩也辩不清楚的,我还是不见他们的好。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,我再慢慢出去不迟。”

他绕到山洞之侧,躲在一块岩石后面。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,突然间眼前光亮,只见一群人转过了山拗,手中高举着火把。这伙人约莫五十余人,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,一手提兵刃。当先一人白须飘动,手中不拿火把,一手刀,一手剑,却是花铁干。

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,微觉诧异,但随即省悟:“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、四川追来的,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,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。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?”见一行人走进了山洞,当下向前爬行数丈,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。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,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迸,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。

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:“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,实乃可敬可贺。花兄立此大功,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首领,大伙儿马首是瞻,唯命是从。”另一人道:“只可惜陆大侠、刘道长、水大俠三位惨遭横死,令人神伤。”又一人道:“老恶僧虽死,小恶僧尚未伏诛。咱们须当立即搜寻,斩草除根,以免更生后患。花大侠,你说如何?”

花铁干道:“不错,张兄之言大有见地。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,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,或许犹有过之。这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。他眼见大伙儿进谷,一定急谋脱身。众位兄弟,咱们别怕辛苦,须得杀了那小恶僧,才算大功告成,免得他胡说八道,散布谣言,败坏陆、刘、水三位大侠与水女侠的名声。”

狄云心中暗惊:“这姓花的胡说八道,歹毒之极,幸亏我没鲁莽现身,否则他们一齐来杀我,我怎能抵挡?”

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:“他……他不是小恶僧,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。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!”说话的正是水笙。

狄云听了这几句话,心中一阵安慰,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:“他不是小恶僧,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!”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,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止人君子,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。突然之间,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,心中轻轻地道:“她说我是正人君子,她说我是挺好的正人君子!”

水笙说了这两句话,洞中诸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谁也不做声。火把照耀之下,狄云远远望去,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,有的含着讥笑,有的却显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。

隔一会儿,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水侄女,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,不得不说你几句。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……”水笙道:“不,不……”那老人道:“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?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?”水笙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一时接不上口。

那老人道:“花大侠说,那日谷中激斗,令尊力竭被制,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,是也不是?”水笙道:“不错。可是,可是……”那老人道:“可是怎样?”水笙道:“是我爹爹自己……自己求他打死的!”

她此言一出,洞中突然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,只震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。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:“自己求他打死,哈哈哈!撒谎撒得太也滑稽。”“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,伸了头出来,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!”“谁说是‘未来’贤婿?水大侠去世之时,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,哈哈哈!”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:“世间竟有这般无耻女子,为了个野男人,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!”也有人冷言冷语地讽刺:“要野男人不要父亲,世上那也挺多。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死自己父亲,这就骇人听闻了。”又一人道:“我只听见过什么‘恋奸情热,谋杀亲夫’。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,居然有‘恋奸情热,谋杀亲父’!”

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,先入为主,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,愤恨她回护“奸夫”,因此说出来的活竟越来越不中听。这些江湖上的粗人,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?

水笙满脸通红,大声道:“你们在说……说些什么?却也不知羞耻?”

那些人又一阵哄笑。有人道:“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耻了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“好,好!水姑娘,我们不知羞耻。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,把父亲的大仇抛在脑后,那就知道羞耻了?”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:“他妈的,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地追了下来,马不停蹄的,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。你这贱人这么无耻,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。”旁边有人劝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,赵兄不可鲁莽!”

那苍老的声音说道:“各位忍一忍气。水姑娘年纪轻,没见识。水大侠不幸逝世,她孤苦伶仃地没人照料,大家别跟她为难。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,好好地教导,自会走上正途。大伙儿嘴上积点儿德,这雪谷中的事嘛,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。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,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地赶来救他女儿?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俠的颜面,这件事就别再提了。快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,将他开膛破壯,祭奠水大侠。”

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,颇得诸人的尊敬,他这番话一说,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,都道:“是,是,张老英雄的话有理。咱们去找那小和尚,抓了他来碎尸万段!”

众人嘈杂叫嚣声中,水笙“哇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

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:“表妹,表妹!你在哪里?”

水签一听到这声音、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,自己受了冤枉,苦遭羞辱,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,如何不喜?当下止了哭泣,奔向洞口。

有人便道:“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,只怕要发疯!”那姓张的老者道:“大家别吵,听我一句话。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,雪还没消尽,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,想是路上不好走,失陷在什么地方,欲速则不达,反落在咱们后头了。这人也是命里不好,大家嘴头上修积阴德,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,就别对他说。”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:“正该如此!水姑娘一时失足,须当让她有条冇新之路。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无奈。否则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,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?”

却有人说道:“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,平白无端地戴上了一顶绿帽子,未免太委屈了他吧,哈哈!”“这叫做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。钱兄,你出门这么久,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,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,也有点绿油油了呢?”“他妈的,你奶奶雄,这会儿你老婆才寂寞孤单!”“不错,不错,我老婆寂寞孤单,你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,风流快活,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……”话未说完,砰的一声,肩头已挨了一拳。众人嬉笑不绝。

只听得汪啸风大叫“表妹,表妹”的声音又渐渐远去,显是没知众人在此。水笙奔出山洞,叫道:“表哥,表哥!我在这里,我在这里!”汪啸风又叫了声:“表妹,表妹,你在哪里?”水笙纵声叫道:“我在这里!”

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,一面奔跑,一面大叫:“表妹!”突然间脚下一滑,摔倒在地。水笙“啊”的一声,甚是关切,向他迎了上去。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,大喜之下,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,一脚踏在低陷之处,摔了一跤,随即跃起,急奔而来。水笙也向他奔去。两人奔到临近,齐声欢呼,相拥在一起。

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,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。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,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,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。只相处。久,一旦分手,不免有依依之感,心想:“她随表哥而去,那再好也没有了,但愿她今后无灾无难,嫁了她表哥,一生平安喜乐。”

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,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。过了一会儿,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,并肩过来。汪啸风呜咽道:“舅舅不幸遭难,我……我……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,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。”水笙听他说到父亲,不禁又流下泪来。汪啸风低声道:“表妹,自今而后,你我再也不分开了,你别难过,我一辈子总好好地待你。”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,这番分开,更是思念殷切,听他这么说,脸上一红,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。

两人渐渐走近山洞。水笙忽然立定,说道:“表哥,你和我即刻走吧,我不愿见那些人了。”汪啸风奇道:“为什么?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,大家不辞艰险地前来救你,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,可算得义气深重,咱们怎能不好好地谢谢他们?”水笙低下了头,道:“我已谢过他们了。”汪啸风道:“大伙儿千里迢迢地从湖北赶到这儿,同来同回,岂不是好?再说,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,还是就葬在这里,也得向长辈们请示。陆伯伯、花伯伯、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?”

水笙道:“你和我先出去,慢慢再跟你说。花伯伯是个大坏蛋,你别听他胡说!”汪啸风肉来对她从不违拗,这时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风姿,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,早已心醉,便想顺她意思,先行离去。

忽听得山洞门一一人道:“汪贤侄,你过来!”正是花铁干的声音。汪啸风道:“是,花伯伯!”水笙大急,顿足道:“你不听我话么?”汪啸风心想:“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,长者之命,如何可违?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,如此不辞辛劳,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,自行离去,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。这一来,我声名扫地,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?表妹是小孩子脾气,待会哄她一哄,赔个不是,也就是了。”当即携了她手,走向山洞。

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,但想:“我清清白白,问心无愧,任他如何污言诬陷,于我何损?”当下便随了汪啸风走去,脸上却已全无血色。

两人走到洞口。花铁干道:“汪贤侄,你来了很好。血刀恶僧已给我杀了,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,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。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。”汪啸风大叫一声,唰的一下便拔剑出鞘,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,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。

火光之下,只见她容颜憔悴,泪盈于眶。汪啸风心下怜惜,却见她在缓缓摇头,问道:“怎么?”水笙道:“我爹爹不是那……那……人害死的。”

众人听她这么说,尽皆愤怒,均想:“我们为了你今后好做人,瞧在水大侠的面上,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,这时候你居然还在回护小淫僧,当真是罪不容恕了。你连‘小和尚’三字也不肯说。还在‘那人、那人’的,实在无耻已极!”

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,很觉奇怪,心想表妹不肯和众人相见,而大伙又对她颇含敌意,中间定是另有隐情,便道:“表妹,咱们听花伯伯吩咐,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,将他千刀万段,祭我舅舅。其余的事,慢慢再说不迟。”

水笙道:“他……他也不是小和尚。”

汪啸风一愕,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,心中一凛,隐隐觉得不对。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,还剑入鞘,大声道:“众位伯伯叔叔,好朋友,请大家再辛苦一番,了结此事。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。”说着一揖到地。

众人都道:“不错,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,别让他出谷跑了!”说着纷纷冲出洞去。

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,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,照得“铃剑双侠”二人脸上也是一阵亮,一阵暗。两人执手相对,心中均有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。

狄云心想:“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,我这就走吧。”正想悄悄避开,却听得有两人快步走来,一人道:“你从这边搜来,我从那边搜去,兜个圈子,再在这里会合。”另一人道:“好!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,说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左近。”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,笑道:“喂,老宋,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,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真不浅。”另一人哈哈大笑,道,“是啊,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。”两人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,分手去寻狄云。

狄云在旁听着,很为汪水二人难过,心想:“花铁干这人当真罪大恶极,捏造这些无耻谣言,污损水姑娘的声名,于他又有什么好处?”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笫揭露自己种种奸恶行径,务须先下手为强,败坏她声名,旁人才不会信她的话。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,只见水笙退开了两步,脸色惨白,身子发颤,说道:“表哥,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。”汪啸风不答,脸上肌肉抽动。

显然,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,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。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,每日每夜总是想着:“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,哪里还能保得清白?但只要她性命无碍,也就谢天谢地了。”可是人心苦不足,这时候见了水笙,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,听到那二人的话,心想:“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,汪啸风堂堂丈夫,岂能惹人耻笑?”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,心肠却又软了,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道:“表妹,咱们走吧。”水笙道:“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?”

汪啸风道:“旁人的闲言闲语,理他作甚?”水笙咬着唇皮,道:“那么,你是相信的了?”汪啸风低头默然,过了好一会儿,才道:“好吧,我不信便是。”水笙道:“你心中却早信了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以后你不用再见我,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歲是啦。”汪啸风道:“那也不必如此。”

水笙心中悲苦,泪水急涌,心想旁人冤枉我、诬蔑我,全可置之不理,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。她只想及旱离开雪谷,离开这许许多多人,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,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。“世上信得过的,原来就只有他一个……”

她拔足向外便奔,将到洞口时,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。这半年之巾,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。她性好整洁,十指灵巧,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、坐垫之类,这时临别,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。一瞥之间,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,那日狄云生气不要,踢还给她,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,以御寒冷,这时心中一动:“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,要跟他为难,倘若找到了他,他寡不敌众,那便如何是好?”当下停住脚步,凝望着那件羽衣,一时彷徨无主,心下只想:“他们定要杀他,我帮他不帮?”

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,衣服长大宽敞,式样显是男子衣衫,心头大疑,问道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水笙道:“是我做的。”汪啸风涩然道:“是你的么?”水笙冲口便想答道:“不是我的。”但随即觉得不妥,踌躇不答。汪啸风道:“是件男子衣衫?”声音更加干涩了。水笙点了点头。汪啸风又道:“是你织绐他的?”水笙又点了点头。

汪啸风提起羽农,仔细看了一会,冷冷地道:“织得很好。”水笙道:“表哥,你别胡猜,他和我……”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,便不再说下去了。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一丢,说道:“他的衣服,却放在你的床上……”。

水笙心中一片冰凉,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,突然间变得无比的粗俗可厌。她不想再多作解释,只想:“既然你疑心我,冤枉我,那就冤柱到底好了。”

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,见到她受苦冤屈,脸上神情极是凄凉,心中难受之极:“我是个低贱之人,受惯了冤屈,那不算得什么。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,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?”想到这里,义愤之心顿起,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搜导,人人要杀他而甘心,却也顾不得了,当即鋪身跃进山洞,说道:“汪少侠,你全转错了念头。”

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山洞来,都吃了一惊。狄云这时头发已长,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。汪啸风定了定神,才认了出来,当即拔剑出鞘,左手将水笙推开,横剑当胸,眼中如要冒出火来,长剑不住颤动,恨不得扑上去将他立时斩成肉酱。

狄云道:“我不跟你动手。我是来跟你说,水姑娘冰清玉洁,你娶她为妻,真是天大的福气,不必胡思乱想,信了坏人的造谣。”

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,而他不避凶险地出头,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,又感激,又担心,忙道:“你……你快走,许多人要杀你,这里太危险了。”

狄云道:“我知道,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,免得你受了冤枉。汪少侠,水姑艰尉娜纖,你……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。”

狄云拙于言辞,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,何况这般微妙的事端,接连结结巴巴地说了七八句话,只有使汪啸风更增疑心。水笙急道:“你……你快走!多谢你的好意,我只有来生图报了,你快走!他们人多,大家要杀你……”

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,妒念大起,喝道:“我跟你拼了!”嗤的一剑,向狄云当胸疾刺。

这一剑虽势道凌厉,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,一身而兼“神照功”、“血刀经”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,眼见汪啸风剑到,身子微侧,便已避开,说道:“我不跟你动手。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,别对她有丝毫疑心。她……她是个好姑娘。”

他说话之际,汪啸风左二剑,右三剑,接连向他疾刺五剑。狄云若无其事地斜身闪开,心中奇怪:“这人从前武功很好,怎么半年不见,剑法变得这么笨了?”

汪啸风猛刺急斫,每一剑都让他行若无事地闪开,越加怒发如狂,剑招更出得快了。狄云道:“汪少侠,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,我就去了。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,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了。”汪啸风出剑越来越快,狄云单只内力深湛,轻功却是平平,虽内功是本,轻功是末,但此道未得人指点,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以应付,于是伸指一弹,铮的一声轻响,中指弹中了剑身。

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,长剑脱手落地,忙俯身去拾。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,这一掌并没使多大力气,不料汪啸风竟抵受不住,给他一推之下,登时儿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,砰的一声,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。

水笙见他跌得卜分狼狈,忙奔过去相扶。狄云愕然,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,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,哪想到他竟会摔得这么厉害,实大出意料之外。他跨上两步,也想去扶,说道:“对不住,我当真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,道:“表哥,没事吧?”汪啸风心中妒愤交攻,不可抑止,认定水笙偏向狄云,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,反来讥讽,左掌横挥过来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,喝道:“滚开!”水笠吃了一惊,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,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,伸手抚着脸颊,竟然呆了。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,击中她左颊。水笙惊惧之下,扑在狄云肩头,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。

狄云伸左臂搂住了她,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,怒道:“好端端的,你……你干吗打人?”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,有几个人叫道:“山洞里有人争吵,快去瞧瞧,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?”水笙退后两步,对狄云道:“你快走吧……我……我永远记得你的好意。”

狄云瞧瞧汪啸风,又瞧瞧水笙,说道:“我去了!”转身走向洞口。

汪啸风大叫:“小淫憎在这里,小淫僧在这里,快堵住洞口,别让他逃走了!”水笙急道:“表哥,你这不是害人么?”汪啸风仍然大叫:“快堵住洞门,快堵住洞门!”

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,当即拦在洞口。狄云快步而出,一人喝道:“往哪里逃?”挥刀向他头顶砍落。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,那人直摔了出去,撞向身旁的三人,四个人纷纷跌倒。众人叫骂呼喝声中,狄云快步奔了出去。

群豪听得声音,从四面八方赶来,狄云早去得远了。几十人发足疾追,狄云心中害怕,躲在长草丛中,黑夜之中,谁也寻他不着。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,呼啸叫嚷,追逐而出,片刻间人人追出。

过了好一会儿,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。汪啸风在前,水笙跟随在后,两人隔着一丈多路,越去越远,终于背影为山坡遮去。

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,终于寂静无声。

中原群豪走了,花铁干走了,水笙走了。只剩下狄云一人。他抬起头来,连往日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。

真是寂寞,孤零零的。只有消融了的雪水轻轻地流出谷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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